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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涼茉搖搖頭,還是問:“什麼叫做老規矩?”

  百里青頓了頓,看向她平淡卻沒有任何打算移轉目光的眸子,忽然間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但是他知道,她素來是看似柔軟可折,但是比誰都堅韌的心性與意志。

  她只為她自己的心意而曲折。

  百里青看了她片刻,隨後支起了臉頰靠在美人靠上:“雞犬不留。”

  雞犬不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之下,是一片腥風血雨與哀鳴慘嚎,數百人頭落地。

  西涼茉微微顰眉,她忽然又道:“為什麼?”

  百里青則挑眉:“很好奇?”

  她不是個悲天憫人的人,這般問必有她的情理。

  西涼茉搖搖頭:“不妥。”

  他明明就已經在屠戮了龍震海和其他人幾個龍家主心骨還有有為者之後,便命令殺神們將那些其他人全部都鎖住下了海牢,而且明令昭示,寬帶於剩下的龍家一門,博得朝中大臣們一致認為仁君寬厚的名聲。

  就算小勝子是處置這種事情行家裡手,想必能做得乾乾淨淨,但是不管是失火燒死,或者別的什麼原因,龍家的人這個時候死了,所有人明面不說,必定認為是百里青容不下人了,要動手。

  會寒了大臣們的心,而他根基並不穩固。

  百里青則懶洋洋地摸著自己耳朵上的紅珊瑚模樣的精緻耳墜子把玩:“斬糙除根,老理兒。”

  還是輕描淡寫,卻讓西涼茉看見底下伏屍千里,老理兒……

  不是第一次,當然是老理兒,老規矩。

  她還是搖頭,淡淡道:“不妥。”

  言簡意賅。

  百里青卻抬眼看著她,笑了笑,這不是她素日裡說話的風格,如今這樣,已經是她不妥了。

  他伸手輕撫了下她有些單薄的背脊,脊背上有骨頭磕手,這些日子的,或者說這幾年的勞累操心,讓他當年離開時候剛剛將她養育得豐腴了些的身子挫磨得又變回當年單薄的樣子,或者還有懷孕生產時候受到的大損……

  “放心,龍家的人當然不是我殺的,而是龍家人自己殺的。”

  西涼茉一怔,他的意思是——那些龍家邊軍折回來的人,自己殺了自己的家人?

  誰信?

  但是……

  “龍家一門忠烈,倒是願意歸順,奈何龍家邊軍大將們心生反意,不願自己家人在京城裡受制裁,也拒不接受高官厚祿據地為王的封賞,所以在那七百多口人前往封地的時候,一舉屠戮,揭竿而起,反抗朕這名不正言不順的暴君,你覺得如何?”

  百里青慢悠悠地剝著一顆顆的葡萄,有晶瑩剔透的紅色汁水不時地順著他的指尖落下,鮮嫩的紫紅色的葡萄肉一顆顆地落在水晶碟子上。

  百里青的膚色如玉,骨骼清秀,指尖異常修長而白皙,所以那景色看起來很美。

  但是美到很殘酷。

  西涼茉恍惚間覺得,那葡萄就像一顆顆人頭。

  是,反抗暴君,不願意留下家人做牽制。

  合理,不合情。

  但是……無可挑剔,無可辯駁,百里青一定會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給出天下人都覺得慈悲並且合理的‘封賞’與‘貶斥’,所有的一切都會看起來順理成章。

  龍家這七百六十五口註定只能碾作了灰。

  西涼茉目光觸在自己的手腕上,那裡是一隻金色的手環上的兩個小小的鈴鐺,玉質的鈴鐺,雕刻得嬌稚可愛,雪嫩柔和,像小娃娃的胖乎乎小小拳頭蜷縮在一起。

  她的小熙兒和小清兒生出來以後,小拳頭上也套上有這麼一對兒小鈴鐺。

  不知道……

  龍家的那七百六十五口人里有沒有稚嫩的孩子,有沒有溫柔的母親,有沒有……

  “罪,不及婦孺。”她輕嘆了一聲,也是她第一次質疑他的決定,也許,這就是當了母親的緣故麼。

  百里青也看見了她手腕上的小玉鈴鐺,雕工精緻,玉質水頭都是頂尖的,還有那樣式,也是孩子的。

  他頓了頓,隨後淡漠地道:“你希望我像放過西涼世家一樣,放過龍家麼?”

  西涼茉眸光閃了閃,沒有說話。

  百里青復又慢慢道,聲音涼薄又似有金玉質地之聲:“每一個孩子,都會長大,在母親的教導下,心中充滿了仇怨,在仇恨中成長的孩子,他們只會想要瘋狂地復仇,不會去想這些復仇會不會掀起更大的風浪,會不會讓更多的人陷入無盡無窮的痛苦與戰火離亂之中,但是要他們放棄復仇,公理何在,天道何存,每一個人都有他們的天理與公道。”

  這是西涼茉第一次聽百里青解釋他的決定,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向別人解釋自己行為的人。

  但是,她必須承認,他的話,很有道理。

  人道、公道、天道。

  沒有人的性命應該被另外的人取代和踐踏,但是若是消亡一個而保住一群,從宏觀與歷史的進程,甚至從進化論上講,這是合理的,殘酷但是合理。

  物種能夠存在和繁衍,從來不缺乏這種殘酷。

  可……

  她沉默了許久,忽然看向他,靜靜地道:“那麼,你呢?”

  你呢,我的阿九,生死榮辱,富貴卑賤,你比誰都對其中有更深刻的理解,你的復仇,時光漫長而隱忍,身為復仇者,所以想要杜絕復仇者麼?

  百里青頓了頓,垂下眸子,幽幽涼涼的眸子裡,閃過譏誚而冰冷的笑意,他慢慢地捏了一顆剝好的葡萄放進嘴裡,品嘗著果子的甜蜜:“嗯,其實我想如果當年他殺了我和洛兒,也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西涼茉一震,心頭酸澀又微痛,她終是誤解了他。

  漫長的痛苦的復仇,每一天都仿佛被折磨到死去靈魂與身體,磨碎成粉末,然後再一次慢慢地組裝,磨碎再重建的痛苦比死去更難以忍受千萬倍。

  復仇從來都是比死更痛楚的選擇。

  “對不起。”

  西涼茉伸出指尖擱在他冰涼的手背上,眼角有一絲淡淡的水汽。

  百里青並沒有生氣或者任何不悅,而是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淡淡地道:“你可知道洛兒為何要出家?”

  他在半年多前復甦了自己的記憶之後,便讓人去查證過天朝內情形,也知道了那朝堂上坐著個九千歲,而實際是誰。

  西涼茉一怔,輕嘆一聲:“心結已過,往事也逝,人也已醒了,只這世間讓他不忍目睹,皈依佛門。”

  百里青卻垂下眸子,看著滿地碎金,淡淡道:“不,他是為了我,我身上背負的血債不比宣文帝少,無辜者的血更不少,與我有冤債與血海深仇的更不少,只是,這是我的道,我不會後悔自己所為,所以我從不求善終,魂魄會飛湮滅亦無所謂,但是阿洛不同,他身上沒有一絲污垢塵埃,便是坐化,也登極樂,他要為我化去冤孽血債,所以出家。”

  西涼茉:“……”

  她,真的不知道百里洛竟然……

  隨後,她閉上眼,深深嘆息,是的,這個世界上除了懵懂孩子,沒有人在他面前是不骯髒的。

  聖與魔果然是雙生。

  百里青無所謂地輕笑:“而且,許多年前,曾經有一個男人告訴我,守護比破壞更難,而在破壞中守護,是難上加難,因為我的心智自幼通透,最容易看到人心之醜陋,而性子沉冷堅韌,比起成佛,更可能成魔,但是他還是希望我能替他完成他的最後一個遺願。”

  西涼茉靜靜地聽著,卻見百里青微微抬首眯起眸子看向被海風吹拂輕動的樹葉,日光透過疏落的葉子,灑落在他的面容上,讓他的神情在那一刻看起來有一種近乎青稚的氣息,像是一個安靜的少年。

  “我記得,那時候,那個男人快死了,安靜地躺在床上,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那時候,洛兒已經瘋了,而他自己則在司禮監中嶄露頭角,已經成為三品副監事,負責京城京官監察,忽然聽聞有人來請他去,他遲疑了片刻,還是選了個藉口,去了。

  那個男人有恩於他,即使他的女兒幾乎就是自己的仇人。

  他永遠記得那個下午,日頭有點毒,他讓已經跟在身邊的魅一再外頭等著,他大大方方地一身深藍飛鳥三品領事太監的身份進入那個普通到有點舊破的院子。

  那是拘禁著曾經名震天下的一代名帥,國之棟樑的藍大元帥的地方,關於他忠心耿耿,力挽國之狂瀾的消息早就有說書人傳遍天下,但是如今,那些說書人,多半都蹲在司禮監的牢獄裡,形容悽慘。

  因為陛下不允許有人妄議國事,所以他在一次伺候皇帝沐浴的時候順勢便獻上計策,擒殺所有膽敢傳頌藍大元帥功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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