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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海歆笑呵呵的衝著她的背影說,“今兒送完筍子,再去河東村拉些生筍來。北地等我回來再去鋤糙。”

  何氏在堂屋沒應聲,直到李海歆趕著牛車走了,她才從屋裡出來,見幾個女兒都笑眯眯的,笑罵一句,拿著鐵揪出去了。

  何氏一走,家裡這幾個人,掃院子的掃院子,洗衣裳的洗衣裳,李薇仍窩在西屋裡看那本《王禎農書》。

  “春蘭姐~”十歲的春林從竹林小道兒那邊兒飛奔過來,驚惶叫著,“大伯在家不?”

  春蘭正在院中搭曬衣裳,聽見他叫聲,忙回頭,“沒有呀,啥事兒啊,春林。”

  春林抽抽鼻子,眼圈紅紅的,帶著哭音斷斷續續的說道,“爺爺……爺爺……被人家的牛車撞了。”

  春柳春杏驚呼一聲從東屋跑出來,李薇也忙扔了書跑到院中,四姐妹在院中看著哭花了臉兒的春林,面面相覷。

  “快,去叫咱娘和三嬸兒。”春蘭從愣怔中回過神兒來,催著春柳。又問春林,“爺爺在哪兒被牛車撞著了,你爹娘不在家啊,咱嬤嬤呢?”

  春林哭得臉紅脖子粗,“俺爹和俺娘帶蓮花走姥娘家了,嬤嬤在家哭咧……”。

  何氏與王喜梅聽春柳這麼一說,忙扔了手中的鐵鍬,往前院跑去。何氏心頭惴惴的,李海去宜陽送筍子,老三去田裡鋤糙,李家老二又不在家,這會兒萬一去的不及時,出個什麼事兒,男人們可是要怪罪的。

  春蘭春柳幾個也顧不得家裡了,也跟著往前院兒跑,老李頭再不親,可是正經的長輩兒呢。

  李家前院兒時此時已有大武銀生幾個相厚的街坊在院裡站著,另一個年輕娃子蹲坐在院子中間兒,悶著頭不吭聲,他頭上粘著糙屑泥土,頭髮零亂,衣衫也被掛破了幾處,露在外面的雙手磨破了皮,上面沾滿了血污。

  一隻黑色高頭大騾子拴在外院的牲口樁上,噴著粗重的鼻息,正煩躁的用前蹄刨著地,掀起大片的泥土。

  李王氏在屋裡嚎啕大哭著,春峰臉色尷尬的叫了聲大伯娘。

  大武見她們來了,忙說,“海歆嫂子別急,二小子去請郎中了。達達估摸著是壓斷了腿,只哼哼說腿疼,別的地方倒象沒大礙。”一邊說一邊往那埋頭蹲著的少年看過去。

  何氏聽了這個,心頭微定,感嘆,“早上吃飯前,孩子爹還來這院兒瞧了瞧,這才多大會兒……”

  銀生媳婦兒聞訊趕來,勸著,“這齣事兒都是突然的。哪能還提前給咱打個招呼?嫂子別急,等郎中來了看看再說。”

  這邊兒王喜梅略聽了幾句,朝何氏說,“大嫂,我先去進去看看。”

  何氏微微點點頭。又問大武和銀生到底咋回事兒。

  銀生指著蹲坐的年輕娃子,三言兩語的把事情經過說了,“達達去地頭拉糙,在小橋頭那邊兒,頭頂頭碰見這個娃子的騾子驚了,衝著達達就過去了,騾子一衝,老牛也受了驚,往旁邊溝子裡躲,糙車帶翻了,把達達壓在下面兒,虧著今兒俺爹也讓去地頭起些土,把豬圈整整,給碰個正著。要不然……”說著指了指那個年輕娃子,說,“俺倆趕車到時,他自己正抬著車廂呢。那車廂少說也得有三百來斤,他哪能搬得動?兩手磨得血糊里拉的,唉,好在達達只是壓著腿了,若是壓著腰,這麼大的年紀……”

  正說著,銀生二弟帶著村中的土郎中匆匆過來,銀生住了嘴。

  何氏忙領著郎中往屋裡走,又叫春峰去喊老三趕快回來。

  大武說已讓人去叫了,轉身說春峰,“你去我家套牛車,趕快去你姥娘家叫你爹娘回來吧。你爺爺說不定呀,得送上鎮上去。”

  春峰應了一聲,匆匆往外走,走時腿還一拐一拐的。

  李薇聽見著堂屋裡傳來李王氏嚎啕大哭,心中嘆息。又轉頭去看埋頭蹲在院子一旁的年輕娃子,他埋著頭看不清楚面目長相,從背影來看,大約和春峰的年紀不相上下,很瘦,身上是褐色粗布衣衫,有兩處還有靛藍舊布打著補丁,尤為顯眼兒,腳上的一雙黑布布鞋,鞋底磨得剩下薄薄的一層,前腳掌的部分往上翹著。

  他這會兒顯然也嚇壞了,背部微不可見的抖動著,也有可能是在抹眼淚兒。

  銀生走了過去,叫他,“喂,你是哪個村的,叫啥名字,趕快使人去給你爹娘報個信兒,撞傷了人,你們得給人治病啊。”

  那少年緩緩抬起頭,露出一雙明亮微紅的雙眼,和一張清瘦的臉兒,快速掃了院中人的神色,半晌,象得下定決心般,站起身子,走向銀生和大武,哀求,“叔,這事兒,能不能先不給俺爹娘說。”

  大武從這孩子衣著也能斷出他家境不甚好,但還是擰著眉頭說,“不給你家大人說咋行?治病出錢的,你一個孩子家家做得了主?”

  說著又嘆氣,“你說說你孩子家家的,沒事把騾子趕那麼急做甚麼?有啥急事兒也得看著點路。”

  那少年雙目中一下子湧出淚水,“俺……俺爹又發了急病,俺去鎮上請大夫買藥咧……”說著扯了衣袖,捂著臉痛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捶地嘴裡罵著自己。

  大武銀生幾個都愣了,李薇看了看幾個姐姐,也都是一臉的驚鄂與愣怔。

  這時,屋裡的郎中也查看完老李頭的傷勢,除了頭臉上的擦傷之外,右腿骨裂了,肋骨也象是斷的,他搖著頭對何氏與王喜梅說,“還是趕快送到鎮上吧,年齡大了,骨頭不好長,多耽擱多受罪。”

  李王氏本已漸歇的哭聲,登時又嚎啕起來。聲音傳到外面兒,那少年身子一滯,茫然站起來,衝著從堂屋出來的郎中跑去,扯著他語無論次的問道,“他,他,他……”

  郎中拍拍他的手,把話又說了一遍兒。那少年鬆了一口氣兒,愣愣怔怔的鬆開郎中的手,又找一了個角落慢慢的窩了下去。

  這時李家老三從地里匆匆回來,臉色陰沉倉惶,進門大叫,“娘,爹咱樣了?”

  李王氏在屋裡頭聽見李家老三的叫聲,嚎得更大聲。李家老三臉色鐵青,衝著剛才那少年奔了過去,拎起他的衣領迎臉一拳頭打了過去。

  剎時,一朵血花在李家老三的拳頭下盛開,李薇微偏過頭去,三叔好暴力。

  大武和銀生忙跑過來阻攔,“老三,別打了。你打死他,你達達的腿就能治好?趕快先治病,剩下的事兒慢慢說道。”

  王喜梅也忙跑過來拉李家老三,“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閒心打人。”

  何氏聽見李家老三來了,與李王氏說了兩句話,便從屋裡出來。一眼瞧見那孩子鼻口處一團的血色,正一聲不吭的抹著嘴巴,手掌心裡也磨破了大塊的皮肉,仍正滲著血絲。

  又見李家老三一副噴火吃人的模樣,忙叫他,“老三,你這是幹啥呢,打壞了人家孩子,你還不得擔著?先去套車送咱爹去鎮上,其它的事兒,等咱爹安定好了再說。”

  又扭頭對那少年說,“你是哪個村兒的,快使人去叫你爹娘過來吧。”

  “大娘,能不能不給俺爹娘說。俺爹有病咧,俺娘身子也不好……”那少年仍是不肯說他是哪兒村的,嘴裡反覆重著這兩句話。

  何氏看了看他的衣著,嘆了口氣。叫春蘭,“打些水來讓他先洗洗臉、洗洗手,去年你爹砍竹子傷著手,買的傷藥還沒有用完,在堂屋炕頭的櫃櫥里放著,拿來先讓他上點藥。”

  春蘭應了一聲,扭頭家去了。

  李海歆和老二不在家,李家老三暴怒的脾氣,何氏只好先頂個做主的名頭。一時李家老三牽著牛車過來,王喜梅忙從屋裡抱了兩床被子鋪上,大武幾個把疼得“哼唉哼唉”直叫喚的老李頭抬上了車。

  本是該立刻去鎮上,這會兒李家老三坐上了牛車,卻立著不走,何氏知道是為了錢的事兒。想了想,走到木有著臉兒立在門邊兒的李王氏跟前兒,“家裡剛有賣了筍子的錢兒,我們先墊上,等孩子爹回來,這錢兒該咋出,到時候商議。咋樣?”

  李王氏點了點頭。

  何氏轉身家去拿去錢。本是拿了三吊錢兒,想起上回在鎮上的遭遇,又多添了兩吊,放在包袱里裹著,鎖好門急匆匆的去了前院兒,把錢塞給李家老三,讓他們趕快走,大武也跟著跳了牛車,說跟著去照顧下。

  何氏在後邊兒叫著,“去鎮上可要到安大夫的醫館去,別去聚德堂。”

  李家老三應了一聲。

  何氏又跟銀生說,“一會兒讓小六子趕著你家牛車,我們家去收拾下,也跟著去鎮上看看。”

  銀生應了一聲,“那我這就回家套牛車。”

  這時那少年也洗了臉,臉上灰塵血污洗去之後,看起來倒也算清秀,兩隻手掌心裡的傷勢卻更加顯眼刺目,李薇看著那大片翹起的皮肉,心頭一陣的抽抽。

  春蘭一聲不響的遞過去一個小白瓷瓶和幾條乾淨的布帶。

  那少年接了,輕聲道了謝,轉身就著院中的臉盆架子,給手上上了藥,胡亂包紮了下。

  李薇看他上藥的時候,眉頭皺都不皺下,心說,這孩子骨子裡倒是個狠角色,那傷藥哲人得很,他爹上的時候,還疼得呲牙咧嘴的呢。

  何氏也瞧見了,笑了笑,知道老李頭沒大礙,心裡也不那麼急惶,聲音緩了緩,問他,“你叫啥名字,哪個村兒的。”

  少年這會兒臉色也平靜了些,聽見何氏問話,往前兒湊了幾步,臉色變幻著,顯然是在琢磨什麼事兒。

  這時小六子與銀生趕著牛車過來,他立時急了,顧不得回答何氏的話,忙奔過來,哀求,“大娘,俺爹真的病急了等著吃藥,你行行好,讓俺跟著去鎮上,先給俺爹抓藥吧。”

  又急急指著那頭騾子說,“俺把牲口先壓在這兒……”

  李王氏登時跳將起來,叫嚷著,“不行,你那騾子值多少錢?你要跑了咋辦?我家老頭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們就是傾家當產也賠不起你快給我說說,你是哪村的,快去叫你爹娘來。”

  李薇看李王氏這副理不饒人的作派,心中有不喜。可這男娃兒確實撞傷了自家爺爺,也不好幫著外人說話呀。但看他垂著頭,把下唇咬得緊緊的模樣,又覺得他所言不虛,若真是家裡人得了急病,再耽擱下去,那可真是人命一條正想著呢,這時何氏說話了,“這樣,你先說說你是哪村的,姓什麼叫什麼。若你爹真是急病,你就先拿藥回去。不過這騾子可不能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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