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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放別過臉:“陛下何出此言?微臣萬萬不敢!”如果再聽下去,他一定會當場落淚的……

  “我對趙飛燕是有憐愛之意,但我立她為後卻是為了轉移眾人的目光!我不想再讓你活在別人的鄙夷辱罵之中啊--立後,同當初你的賜婚一樣都是權宜之計!”落寞地搖搖頭,劉驁仰天長嘆:“只有你,是我真正在意的人--可你偏偏要賭這樣的氣甚至要離我而去!”

  張放怔住,徹底地怔住,眼前一片眩暈: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才盼來一句告白--為什麼在他們心碎神傷揮別兩地的最後,才換來一句告白!忍不住了,不盡的淚水忍不住噴涌而出:夠了,驁,別說了,是我太患得患失,是我太倔強多疑,才一錯再錯到如今無法回頭!是我不配得到你的愛!

  “別哭……是我不好,有太多的顧忌,始終無法堂堂正正地愛你!分開和等待,或許……是……最好的辦法吧……”溫柔地拭去張放禁不住的淚水,劉驁的眼角也是一片濕潤,“你等我……總有一天,我成為朝堂之上真正的主宰,再沒有任何束縛阻止我的時候……我一定回從天水把你接回長安--我們的長安!如果等不到這一天,我發誓,我決不會產下自己的子嗣!你不行--天下任何女人也都不配孕有龍鍾,你願意陪我麼?”

  寧願相信這甜美地猶如謊言的承諾,張放痛哭著撲入驁的懷抱,他已經不再在意別人的眼光了。悠悠眾口隨他們說去!“我願意我願意!驁,我同你一樣,孤身一人等你。”他哽咽,“無法同你想守,張家就此絕嗣!你與我都是孑然一身,是不是就不會有那麼多的負累……”

  突然,張放一把推開劉驁,坐回車中:“起程……”淚眼朦朧中,他沒有勇氣再回頭看上一眼。不要再依依不捨地貪戀這最後的溫存,萬般皆是命,不舍亦惘然!該走便走吧,否則他怕他再也走不了……

  秦川千里路迢迢,西風殘照音塵絕。……

  張放輕咳著:如今已是十年了…… 十載光陰,他終究是等不到那曾經的承諾_他好想回去看他啊……為什麼陛下不准呢?早已經不想計較失約的種種理由了,可是他不信啊,不信驁如斯絕情!

  早有侍女捧上手盂,張放望里輕嘔了一番,復又頹然倒下,如今自己這般殘破的身軀只是苟延殘喘地固守那份不知能不能兌現的痴念罷了!侍女見盂里仍然痰中帶血,知道侯爺病氣入骨恐難救治,一時鼻酸,禁不住紅了雙眼:今天正是除夕夜呢……在這個年年辭舊歲,家家換新符的大節慶,只有侯爺感受不到一絲半點的生氣與喜悅……十年了,來到屬國甜水已經有十年了,難道仍沖不淡他對長安的思懷?“府……吏,解廷敬……回來了麼?算日子,他該有消息了……” 好容易換下一口氣,張放斷斷續續地追問道。

  侍女又是一陣傷心 ,入京送奏摺的解廷敬前日便回來了,只是瞞著侯爺。都幾十道摺子了,皇上始終不曾首肯侯爺回京,且隱約聽說正值壯年的皇上大病不起,又無龍種,已過繼恭王子劉欣為嗣以承大寶--這檔事誰敢同侯爺說去?這不是催命麼?她強笑道:“侯爺莫心急,眼看就有消息了。”

  “嗚……”病得昏昏沉沉的張放,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便又沉沉睡去--至少他在夢中,他與驁能無憂地在長安城中吟煙賞霞……

  長安 未央宮

  “皇上,覺得如何?”眼前是一張年輕俊秀的臉龐,他也曾有過這樣年少輕狂的歲月呵,只是到如今,只剩下暮色蒼茫的人生了……今天,是第幾次昏倒呢?是了,看了富平侯的摺子,一時激動又厥了過去。他皺起眉,忍不住重咳出聲。

  “皇上,該進藥了。”床前侍奉湯藥的正是太子劉欣--一個長於定陶卻與他性情相契的年少王孫。他搖頭,目光卻忍不住飄向案上奏摺。劉欣看在眼裡:皇上每次見了富平侯張放的摺子都大悸大悲,神傷許久--於是他不解:“皇上是為了富平侯回京之事煩惱嗎?為何不准了他的請求?”

  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劉驁虛弱卻堅定地看口:“欣兒,朕力排眾意,立你為嗣,是希望你不再為王家外戚左右,成為一個真正的大漢天子!”劉欣一凜,正欲起身拜謝,卻被劉驁制止,以眼神示意劉欣坐下道:“此為公,於私,朕望你日後能保一人周全!”劉欣了悟:“兒臣定當保趙皇后身家性命!”

  劉驁一愣,似乎此時終於想起此人:“不,不是她,她雖是可憐女子,卻在宮中享福蒙寵十餘載,朕自問無愧於她--總好過他流放天水,受盡苦累啊。”

  這回換劉欣怔住:“莫非陛下所言,乃富平侯張放?”用力點點頭,劉驁吃力地說:“朕一旦駕崩,皇太后第一個要對付的定然是他……欣兒,咳,咳,你發誓,發誓要保他周全!朕負他一生,一輩子不能拋開王家對朕的束縛,朕沒用!沒有能力接他回來,卻累得他在天水孤獨終老!”

  劉欣動容:“陛下,莫非不准富平侯回京,是怕太后對他不利?”

  劉驁點頭,蠟黃的臉上浮出一抹奇異的紅潤:“他若回京,就等於是羊入虎口……朕即便駕崩,你也決不能允許他回京治喪!--朕給不了他昭然的愛情和堂皇的名分,能留給他的,就只是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了!”

  劉欣跪下叩首道:“陛下放心,兒臣謹遵聖命--陛下,兒臣斗膽問一句--”他抬頭無懼地望進劉驁迷夢般朦朧的雙眼中,“陛下舍中山王而立我為嗣,是否因為,只有--只有欣兒有可能保護富平侯?”原來漢家基業的傳承竟然來源於此!

  劉驁微微一笑,卻不再答話。遠處傳來長信宮喧天的鼓樂之聲……是了,今日,原來是正月十五了……團團圓圓的好日子呢……不知道他與他的靈魂能否穿越千山萬水最終重逢?……他終是不再言語,又或者是--無法再言語了,慢慢地,他墜入無邊的黑暗……誰也不知道,那一番短暫的談話竟然成為孝成皇帝最後一次的甦醒。

  綏和二年三月初八

  “殿下,大事不好了!”紛疊的腳步劃破靜謐,床幔上映出閃動的幢幢人影。不得入眠的劉欣不悅地掀帳喝道:“何事喧譁?”

  為首的太監忙忙跪下答話:“陛下於子時駕崩於未央宮了!長信宮太后請您過去呢!”

  平地驚雷的一句話,令劉欣肝膽俱裂,他踉蹌了幾步……駕崩了……那個似乎永遠也不開心的皇帝終於拋開一切負累,羽化成仙了嗎?江山社稷一夕成空--他終於不用再左右為難苦苦掙扎了。身前萬千名利換來十載煎熬,到頭來仍抓不住一絲半縷的虛無幸福!劉欣輕嘆出聲:或許,這對於他苦難深重的人生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吧!他整衣著裝,拭去眼角那不為人知的一星淚光,快步向未央宮走去:從此那大漢江山便壓在他一人肩上了……劉驁--他本該毫無感情的叔父,卻是這深宮大內古往今來最痴情的皇帝!他劉欣,是真的敬重那一份至死渴求的痴戀啊……

  公元前六年,劉欣入繼大寶,於未央宮稱帝,是為孝哀帝,改元建平。

  “侯爺……侯爺……”一聲聲焦急的呼喚終於驚醒了昏睡中的張放。

  “解……解……廷敬……你回來了?”他吃力地支起身子,氣若遊絲地咬出幾句破碎的語句:“是陛下……准我回宮……了嗎?”

  解廷敬快步入殿,臉上布滿汗水塵土,他為難地看了殷殷期盼的張放半晌,知道此事終究無法再瞞:“侯爺,陛下……陛下已經於三月初八子時駕崩於未央宮了!……”

  張放怔在原處,蒼白的臉色迅速轉至慘白,這樣的消息對於他而言仿佛一塊巨石壓跨他本就脆弱地不堪一擊的生命啊!一生中所有的信仰所有的期盼在一瞬間化為灰跡,他與他朝朝暮暮的等待只是一場可笑又可悲的遊戲!十年的鬱鬱寡歡換來的不過是生命的枯竭!

  解廷敬擔心地上前幾步:“侯爺?”

  張放忽然悽慘一笑,不住點頭道:“是了,我終於知道你為何不准我回京了……你知道我看不慣生離死別,又怎麼忍心叫我忍受你我天人永隔的痛苦!”聲嘶力竭地喊出一番話,虛弱的張放便只能蜷在榻上喘息著嘔出大片大片濃稠的暗紅,勉強抬起不住顫抖的手指指向榻上玉枕。解廷敬不解,只得抬起玉枕,卻發現一支通體潤白的玉簪,流轉著奪目的光華。髮簪自古定情,此物怕是皇上……不,先皇所贈了。

  指間觸及溫潤的玉簪,張放緩下一口氣,不住地摩挲著那蘊涵他一切甜蜜風華的象徵,痴痴地看了許久:“十年以來不曾束髮,為的,便是有朝一日你能親自為我簪上--如今,終於能圓了!奮力一揮手竟將白玉簪拋入眼前的流金博望爐中,看著熊熊烈火吞噬一切:長安城,未央宮,灞橋楊柳,漢家陵闋!什麼東西能夠永垂不朽?所有回憶都成為裊裊輕煙,張放的臉上卻顯出一種超脫的瞭然與釋懷 :十年一覺,這個夢做的太長太苦了……君死卿豈能獨活耶!我們竟然抱著那樣不切實際的幻想浪費了十載光陰!--人,終究爭不過命運,縱使是真龍天子也改不得換不了啊……哀涼的一滴情淚悄然滑下眼角:驁,這是我今生為你而流的最後一滴淚,很快,我們便能重逢於碧落黃泉了……從此,我們是不是就不再有淚水不再有失望不再有抑鬱呢?!驁,你等我……殊途同歸……

  揮手示意解廷敬退下,張放安詳的合上眼:“從今日起,富平侯府所有的人……都不用再來探我了……”

  解廷敬一驚,心知張放決意絕粒,一心赴死,只得含淚叩首:“侯爺……一路……走好……”

  長安 未央宮。宣室

  一邊聽著臣下奏報國事,劉欣一邊打量王政君的臉色:果然是個精明厲害的老婦人,難怪先帝終其一生都無法擺脫她的掌控!時至今日,她還未對富平侯下手,看來是不想公開處理了!

  “陛下,天水國奏摺到!”劉欣一震,正欲答話,卻被王政君打斷:“何事奏稟?”那太監展開念道:“……富平侯張放驚聞孝成皇帝死訊,哀戚過度,絕食三日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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