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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輛華貴的馬車分外引人注目,護送的人馬上百,帶頭的侍衛趾高氣揚,不時吆喝驅趕靠近的人群。

  “真的是九公主?”

  “聖旨上說的,要送九公主入仙門,看這陣勢,不是她是誰。”

  “真的?”

  皇家誰也惹不起,人群自覺退得遠遠的,私下議論紛紛。原來自皇宮出了狐妖之亂,朝廷十分重視,對仙門推崇倍至,當今皇帝索性將最疼愛的九公主也送來南華拜師了。

  “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是假的,是仙長在考驗你們,記住沒有?”

  “知道了知道了。”

  畢竟這次來的人太多,要拜到有名氣的師父不容易,大人們反覆叮囑,聽得孩子們直撇嘴。

  時辰很快到了,大地震動,石門消失,面前現出一座幽幽山林。

  .

  十里外,女孩端著只破碗匆匆趕路,一張小臉上滿是泥灰與汗水,黑一塊白一塊,幾乎連五官也難以分辨,原來獨自上路第一天就遇到刁難搶劫的,幸虧有秦珂的劍穗護身,為了儘可能不惹人注意,她才想出這法子,扮作小乞丐,總不會有人笨到去打乞丐的主意。

  原本不該遲到,可是不知怎的,這幾天似乎運氣不好,一路上老被矇騙捉弄,明明往東,問路時人家偏說往西,害她跑了許多冤枉路。

  今日南華仙門大開,不能錯過,否則就白趕這麼多天路了。

  前面路口站著個人。

  那是個男人,身材較高,披著寬大的黑斗篷,下擺拖垂在地上,卻一點也不顯臃腫,背影修長好看。

  不是耕作的村夫,怎會獨自一個人留在這野地里,沒有車馬僕人?女孩警覺,下意識想要遠離,然而周圍再無別人可問路,她只好端著破碗上前試探:“老先生?”

  那人轉過身。

  女孩禁不住倒退一步。

  這人似乎很年輕,裝束卻實在是……與眾不同,整個人幾乎都裹在黑斗篷里,大半張臉被遮住,惟獨露出優雅的尖下巴,線條極美,如玉雕成,膚色有點蒼白,像是久不見陽光,透著陰暗邪氣的味道。

  帽沿壓得很低,看不到他的眼睛,可女孩卻有種強烈的、被人注視的感覺,那讓她很不舒服,想要儘快結束對話,於是硬著頭皮道:“公子……”

  “我沒錢。”古怪的人,古怪的聲音。

  女孩反應過來,尷尬地丟掉破碗:“我不是問這個。”

  他似乎也鬆了口氣:“原來你不是要錢的?”

  這一誤會,女孩反而不怎麼怕他了,忍笑:“公子知道南華怎麼走嗎?”

  “知道,”他略抬下巴,指了指面前兩條路,別有種貴族的氣質,“左邊是南華,右邊是山陽。”

  女孩規規矩矩道謝,轉身就往右邊路上走,男人也沒多問。

  大約半個時辰後,女孩又氣急敗壞順著原路回來了。原來前幾次被人捉弄,這回她特地留了個心眼,有意朝相反的方向走,哪知道人家並沒騙她,右邊當真是通往山陽,可謂弄巧成拙。

  黑斗篷男人居然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塊石頭,要不是大白天,只怕路人還真會將他當成塊大石頭。

  他似乎很疑惑:“我記得你是要去南華的?”

  聰明反被聰明誤,女孩羞慚,通紅著臉掩飾:“方才不慎聽錯了。”

  他沒有懷疑:“去南華拜師?”

  “恩。”

  “我也順路。”

  女孩低低地“哦”了聲,不再多話,快步朝前走。

  男人的話不多,甚至沒有問她的名字來歷,無論她走多快,他始終跟在旁邊,步態悠閒像是出來遊山玩水的。

  女孩偷偷看了他幾次,最後目光落到那顆碩大的紫水晶戒指上,頓時心神一盪,腦子開始恍惚,那美麗醉人的光澤,就像是個巨大的黑洞,要將人的神識吸進去。

  直到那隻蒼白的左手縮回斗篷里,女孩才回過神,心知被他發現,於是訕訕地主動找話說:“公子高姓大名?”

  “亡月。”

  “啊?”

  男人認真解釋:“死亡的亡,月亮的月。”

  名字真奇怪,女孩違心道:“公子的名字真……好聽。”

  “多謝你誇獎,”亡月笑道,“想過拜誰為師了麼?”

  女孩悄悄握了下手裡的劍穗,靦腆道:“南華的仙長們肯不肯收我尚未可知,怎敢想這些,只怕趕不及要去遲了。”

  亡月長長地“恩”了聲:“去遲了才好,你會有個好師父。”

  女孩只當他安慰自己,抿嘴一笑。

  自此二人不再言語,默默趕路,大約再往前走了一個時辰,日頭已高,午時將至,雲端遙遙現出南華仙山的影子。

  真是仙山!女孩驚喜:“我到了。”

  轉臉看,身旁不知何時已空無人影。

  .

  孩子們出發多時,山下大道旁車馬毛驢已少了一半,南華派選徒向來嚴格,沿途設了難關考驗,許多膽小的孩子都半途折回,大人們無奈,只好帶著他們陸續離開,趕往青華等處,剩下的神情既緊張又得意,偶爾再有一兩個哭著跑回來,立即便響起一陣嘆氣聲和責罵聲。

  遠遠的,一個女孩自大路上跑來,由於低著頭看不清面容,穿著又不起眼,人們都沒有注意到。

  方才已在小溪邊洗過,臉上手上都乾乾淨淨,女孩儘量將自己淹沒在人群里,喘息著,慶幸總算趕到的同時,也在暗暗盤算。

  仙尊們法力無邊,既然有心考驗,一舉一動必定都落在他們眼裡,須步步謹慎才是。

  不知道秦仙長回來沒有,他收不收徒弟?

  無論是誰,都會希望拜個有名的好師父,女孩也並非全無準備,她早已打聽過南華四位仙尊,紫竹峰那位最有名,卻是不收徒弟的,先就打消妄想;虞掌教座下弟子倒有出息,然而自秦珂之後,他便不再收徒弟了;天機尊者最好說話,拜入他門下也最容易,可惜亂世中,占算卜測之技用處不大,何況聽說他待徒弟太寬,不是好事。

  思來想去,只剩最嚴厲的督教閔仙尊,門下弟子個個大有名氣,更有首座慕玉仙長,所謂嚴師出高徒,若能拜在他座下,爹娘想必也會含笑九泉了。

  這位仙尊身為督教,執掌教規刑罰,必定性情嚴厲,注重品行,喜歡謙遜穩重的人,此番要爭取入他的眼,定然要比別人更加規矩有禮,切不可冒失。

  女孩看看手裏劍穗,也並不抱太大希望。

  或許秦仙長已經回來,他既然主動出手相助,可見對自己印象不算太差,倘若閔仙尊他們都不願收的話,他肯不肯收自己呢?

  整理好衣衫,整理好思緒,女孩邁步走出人群,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不急不緩踏入前面山林。

  不遠處,一道黑影站在大石旁,周圍人們卻都看不見似的。

  黑斗篷下,半邊唇角勾起。

  “回來了。”

  .

  南華主峰,數千弟子手執法器立於寬闊的主道旁,場面壯觀,氣氛莊嚴。六合殿內,高高的玉階上,三位仙尊並肩而坐,正是掌教虞度、督教閔雲中和天機尊者行玄,階下兩旁,幾十名大弟子肅然而立,鴉雀無聲。

  行玄手執天機冊,四下看了看,問:“秦珂那孩子怎的不在?”

  虞度道:“前日有消息說九幽魔宮的哭殺妖在陳州一帶作亂,我命他出去查一查。”

  行玄道:“那孩子可以收徒弟了。”

  虞度笑道:“他倔得很,意思是還要再安心修行幾年。”徒弟入門才二十年,來日方長,肯潛心修行是好事。

  行玄嘆氣道:“自從掌教師兄收了關門弟子,這些年沒人與師叔和我搶徒弟,反而少了許多趣味。”

  這話說得閔雲中也忍不住抽了下嘴角,然後看著旁邊空椅子皺眉:“術法再高,無人傳承也是枉然,音凡又出去了?”

  虞度道:“去青華了,恐怕不會回來。”

  自洛音凡成名,紫竹峰術法便成了仙門公認最高妙的術法,二人難免擔心後繼無人的問題,然而洛音凡自己並不提起,卻是誰也不好開口。

  其實不只他們,南華上下幾乎人人都察覺到了,這些年,重華尊者除了正事極少開口,或是閉關修行,或是經常外出,行蹤不定,留在紫竹峰的日子少得很,以往再淡然,至少還有點人情味,現在是完全沒有了,真正的冷漠,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無心無情,無人能走近。

  閔雲中道:“你是師兄,該勸一勸,總不能任他這麼下去。”

  虞度苦笑:“師叔明白,我又何嘗不想勸?”

  閔雲中不再言語,旁邊行玄摸摸鬍子,眼著手裡天機冊,似乎想說什麼,最終欲言又止。

  慕玉進來稟報:“新弟子們都已經到了。”

  “叫他們進來吧,”虞度打住話題,“這回的新弟子裡,還有個特別的,資質極好,只是性子有些難辦,需要吃點教訓。”

  .

  且不說幾位仙尊在殿上商量,這邊女孩也步步謹慎,渡過雲海,身後巨蛇剛消失,前方就有山壁攔路,萬丈險峰拔地而起,斧劈刀削一般,令人膽寒,無數條藤蔓自峭壁垂下,仰臉順著藤蔓朝上望,仙山就聳立於崖頂。

  行路至此,雖然早已知道是仙尊們設的難關,但親眼見到,女孩仍很緊張膽怯。

  這麼高的懸崖,有力氣爬到頂嗎?萬一不小心摔下來,定會粉身碎骨的!

  女孩白著臉看了半晌,終於克服恐懼,咬牙,攀著根粗壯藤蔓努力往上爬,這懸崖說也奇怪,爬得越高,越覺輕鬆,而且她發現,心內恐懼越少,力氣就越大越多,速度也越快,到最後藤蔓竟似活了一般,卷著她往上帶。

  果然是仙長們設置的!女孩正在欣喜,忽然腰間藤蔓斷裂!

  身體懸空,朝崖下墜落。

  要摔死了!怎會出現這種意外!女孩驚呼。

  原來照規矩,所有通過考驗到達仙山的弟子都能留下,過幾日仙門自會派弟子送信與各家長,詳細說明孩子拜在誰門下,因此虞度見孩子們已經到達,就撤了術法,哪裡想到還有個孩子落在後面。

  後背著地,既沒有被摔死,也沒有想像中疼痛,女孩驚異,爬起來一看,這哪裡是什麼懸崖,不過是塊一丈多高的大石頭罷了。

  身後什麼雲海迷津全部消失,周圍現出樹木的影子,原來還是在山林內。

  女孩急忙仰臉望,果然已看不到仙山。

  先前走錯路,來遲了?

  隱約猜到緣故,女孩急得曲膝跪下。

  常聽說心誠則靈,只願上天可憐,讓掌教仙尊看到,她不能就這麼回去,而且也無處可去,阿伯會多難過,地下爹娘會多失望?就算再等五年,那時年紀太大,仙長們必定不肯收,不能完成爹爹的遺命,豈非不孝?

  午時已過,周圍仍無動靜,女孩越發著急,偏又想不到好辦法,急得掉淚。

  寂靜的山林,只剩下鳥鳴聲。

  突如其來的熟悉感,令人不安,心莫名地開始顫抖,說不清,道不明,有生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喜歡,又害怕。

  是誰?女孩逐漸止了淚,緩緩抬起臉。

  前方兩丈處,盤曲的古松下,年輕的神仙一動不動,仿佛已經站在那裡很久了。

  來生師徒

  長發流瀉滿身,那張臉,那種莊嚴、尊貴與冷漠,任何言語都難以形容,極致的美,如何評說?

  不帶一絲煙火氣的,除了神仙,誰也不配擁有。

  淡淡的孤獨,卻無人敢走近他身邊,連心生嚮往的勇氣都沒有,所感受到的,惟有塵世的渺小,和自己的卑微,卑微到了塵埃里。

  什麼禮節,什麼規矩,女孩生平頭一次將它們拋到了惱後,因為看到他的第一眼,所有前塵往事幾乎都已忘得一乾二淨,眼中只剩下那道孤絕的身影,還有冷冷的雪色衣衫。

  不敢仰望,又忍不住仰望。

  黑眸如此深邃,絲毫不懷疑它會看透人心,女孩莫名心悸,偏又甘願被俘獲,好象前世便刻在了記憶里。

  視線對上的剎那,她從裡面看到了震動。

  瞬間,松樹下失去他的蹤影。

  是真?還是幻象?女孩正在發呆,下一刻,他已站在面前。

  .

  沒有任何言辭能形容洛音凡此刻的震驚。

  若非追尋魔尊九幽行蹤,他是不會回南華的,然而正當他準備離去時,竟發現了那道熟悉的氣息,淡淡的,卻仿佛已系在心頭多年,難以言狀,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冥冥中只知道有什麼東西不容錯過,這種奇特而真實的感應,迫使他落下雲頭找尋,甚至忘記隱身。

  是誰?

  直覺已告訴了答案,卻不敢相信。

  面前的人兒,恭敬拘謹,不再是瓜子小臉,也沒有黑白分明的、狡黠的大眼睛,而是一張圓臉,輪廓精緻,並不似尋常圓臉那樣胖乎乎的,鳳眼上挑,形狀美極,還生著兩排長翹的睫毛,絲毫不顯得凌厲,反帶了幾分嫵媚,也因此少了幾分童真。

  洛音凡臉色更白。

  面前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如此恭謹,如此美麗,可是他依舊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件事——是她!一定是她!

  怎會是她?

  紫竹峰上那個古怪機靈想盡辦法引他注意的、在他懷裡撒嬌的孩子,四海水畔那個靜靜趴在他膝上的少女,重華宮大殿案頭磨墨的少女,跪在地上哭求他別生氣的少女,再次完完整整回到了面前,如此的真實。

  驚喜?內疚?痛苦?都不是,都不止。

  深埋在心底多年的回憶,朝夕相伴的八年歲月,無情無欲的神仙也不能忘記,親手結下寂滅之印,是他這漫長一生里所犯的最大的錯誤,或許他將永不能原諒自己,可是現在,她又站在了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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