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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鑒給他自己劃下的那條大江太難渡。

  他一身病骨,軟肋外露,此時孤身縱馬過西河、入大青山,已是清醒之人最瘋狂的任性——他實際上早就用一紙遺詔將自己與這大豫天下一刀兩斷,這次用來冒險的東西至輕至賤,不過是他李鑒的一條命。

  李群青渴望他留下的一切。她願意以半生求索,去成為一個堪大任之人。

  可她不要如此倉促地被推到潮頭。

  待殿中人都退去,李群青望著燭火之下的灰燼發愣。那種莫名的寒意終於凝成悲苦,她開始不知這悲苦起自何處,細細一辨方自知——李鑒是她當世最後一位至親,除他以外,無人有緣由如此厚待她。

  她怕自己獨木難支。

  「殿下!」

  李群青猛抬頭,看到女官王芙。她與王芙親厚,平日常跟著王芙習字,喜她曠達堅韌,又敬她至情至性,全憑一心背朝堂、入濁塵。此時什麼話也多餘,她喊了句大人,攥緊手中筆,才見她手捧一盞燈。

  一盞滾燈。

  王芙一笑,抬手將那滾燈向地上拋去。李群青下意識地要探身阻止滾燈翻覆,卻見那滾燈滾了幾個來回,其中燭火卻不滅,仍然倔強地搖曳,不久便又定為一點。

  殿外天色盡暗,殿中只留下幾點火光,這滾燈腹中火竟成最明亮的那一點。

  「這燈是我近日親手所為,本是要勉勵平明不忘心智、成純臣良士。」王芙道,「如此燈一般,無論身外如何動盪,心頭一點火不滅,就不會墜入無間。」

  「大人為何要滾此燈給我看?」

  「不論世事如何,只要長安風雨不動安如山,只要此殿仍有一燈明,大豫盛世就不會止息。」王芙抬高了聲,話語仍舊堅定,「殿下,我們會在你身側看著你。」

  看著我。

  李群青喉頭一滾,卻未出言。她撐著桌案起身,似乎用了許久才挪到階下。她俯身要去捧那滾燈,滾燈卻被人先拾起。她一驚,抬起臉,望見許鶴山——他披散的白髮映在燈下,更似雪瀑,刺到李群青眼中。

  「殿下莫慌。」許鶴山勉強笑了一下,「陛下走時說的是反話,他定會無恙歸來。」

  李群青從他手裡接過了燈。

  *

  李鑒自無邊際的噩夢與胸口的重壓之中掙扎出來。他渾身依舊冷,手腳與額頭都汗濕,猛地坐起身來時把圍在旁邊的人嚇得一怔。

  「陛下!」

  李鑒抬起手止住他們的話。

  他頭痛得很,嗓子極其乾澀,但剛才似乎有人一直試圖給他餵水。身上蓋了幾層褥子,一旁烤著火,跪在爐火旁的紇干正瑞都快火燒鬍鬚了,仍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待清醒了些,李鑒才道:「講。」

  「昨日朱允將軍發信報,說陛下孤身入林紇山口,一日未歸,我派兵搜尋未果。」紇干抹開眉頭,「一籌莫展之際,只見一匹青騅沖至城下,馬背上正是陛下您。」

  那時李鑒已經昏過去。他渾身幾乎凍僵,緊緊地抱著馬脖頸,手中緊攥韁繩。

  「能醒過來就好。」一個胡人長相的醫官道,「醒過來就是活過來。」

  他話音未落,李鑒整個人一顫,捂著嘴咳起來,氣息滯住,猛地吐出一掌血。

  醫官急忙將他撐起,輕擊他後背幾處穴位。待淤血咳盡,李鑒閉著眼,沾滿血的手一把抓住紇乾的護腕,艱難地抽著氣。紇干將耳貼到他嘴邊,才聽到他說:「急送信長安......立新君,宣顧命,事不宜遲。」

  「陛下,不至於此......」

  「零昌——可已快馬至瓜州?」

  「尚未。陛下,西羌世子安葬老西羌王滇零後,已於雲中城下收拾羌人殘部、叩首蒼天與陛下,求為西羌王。」

  「寡人准允。」

  李鑒的身子放鬆下來。

  他被人扶著躺下。眼有些睜不開,他緊握著紇乾的手,半晌,才道:「寡人將侯爺的槍帶回來了。若寡人命終於此,便將寡人同斷槍......並葬西河岸土默川。」

  斷槍,深雪,烈風與乾涸的陳紅。

  他一閉上眼,就是那排入林紇山口中的足跡。他懷抱著斷槍騎上青騅,在嚴寒之中沿著那紅雪往前不停奔走,直到足跡徹底消弭於一處巨大的雪扇之前。

  大青山脊之雪崩落了。

  這是李鑒念想中最後一件事。

  他剛才一口血吐得太嚇人,滿室將官無不垂眼哀慟。只有那醫官道:「陛下這不是肺癆也不是嘔血,是伏連疾。陛下氣怯久,此時到底年少,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有也無妨。」李鑒嘶啞道,「我所望之事,都已做完了。」

  還有一件,沒有做。

  也做不了了。

  「回長安後,還需陛下謹慎調養。宮中醫官確行漢術,講究以草木調氣,可終究是雍堵之法。伏連疾可以根除,但還需是在山水間......」

  醫官話沒說完,一個人從外頭跑進來。他跑得太急,一進門差點被絆倒,撥開眾人直到李鑒榻側,幾乎把令牌貼到陛下臉上。

  「侯爺回來了!」

  所以人都呆住。

  李鑒神色微變,奪過令牌,還是追問道:「誰告訴你的?是親眼所見嗎?」

  「千真萬確!是西羌世子那邊的信,侯爺自大青山外歸來,正碰上世子的行伍。世子要往瓜州,侯爺打馬相送至土默川盡頭,現在應該是要回到雲中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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