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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是新漆的。
整個府第都是在舊建築物之上剛剛翻新,處處飄著桐油的味道,刺鼻。
房門在片刻之後又開。
師兄雖然尚未梳洗,頭髮還垂在肩膀,但衣衫整潔,態度也是截然不同的冷靜,仿佛已經回到了我以前所熟知的師兄。
“你要走去哪裡?”
“天下。”天下如此之大總有我可去的地方,只要可以生活,其實我並不在乎隱姓埋名。
“不可以隱姓埋名。”師兄戳穿我。
我訝然,為什麼?
“我會上奏皇上,只要你還在我的監視之下,皇上或許原意睜隻眼閉隻眼。”
新皇上的權勢已經鞏固得差不多,或許他真的不在乎我活在什麼地方了。
“全在你的監視下,我離開和留下又有什麼分別?”
“……”師兄望向遠處,淡淡苦笑,“至少,你不用再看到我……”
……沉默……
是的,離開這裡我便無須看到二師兄、大師兄、其它師兄以及師父,即使隨時置身監視之下,但打交道的人也不過是他們的走狗,必定輕鬆。還可以去看我想看的山河,做我想做的事情……
“好。”我點頭答應。
師兄遞過來一塊玉佩:“拿了它,掛在顯眼之處,我會發密函叫他們監視你,你若想要銀兩人手也可去任意府衙調用。”
我握住那剔透精美的石頭:“你到底是皇上還是司馬,竟有如此權柄,我到底是囚犯還是上賓,竟有如此方便。”
“你待怎樣想便是怎樣,世件事又有幾種是可以說清道明的?你必定認為是我負了你、欺騙你,但事實呢?在你眼界之外的事實,你又知道幾成?”
無話可說。
半晌。
“我只能看到我眼界內的,這以外,便不是我的眼界。”
萬分的強詞奪理。
“你,真是固執。”師兄苦笑,初升的太陽照在他臉上隱隱發光,“你要走,只管走,我又何苦留你。”說話,並不看我。
“師兄,”我說,“你曾經是我眼睛裡的一切。”有些事情,在結束後,我會毫不在乎的說清楚。
師兄冷笑:“但現在,你打算把我排除在你眼睛之外,可是如此?”
十年相依,師兄對我的了解無人可及。
師兄轉身,繞過堵在門前的我,走上鵝卵石鋪就的彎彎小徑,走上迴廊,走過水閣,隱沒在扶疏花木之後,青色的衣袍片刻消失了蹤跡。
太陽出來了,迷霧散盡,陽光帶起風聲,樹木伸展枝條,小鳥高聲鳴唱……眼前的一切都在和黑夜拉開距離,什麼東西以及改變,有個地方,永遠回不去。
在我眼前,打開了什麼,也有什麼在同時關閉,得到和失去,誰能訴說分明只能蒙著眼,跌跌撞撞向前……
……無路可退……
第四章
1
在鬧市遇到他實屬意外。
大千世界最繁華的地方名字叫做集市,最淒涼的地方是荒山野嶺。
那時我只得一人……和那個處境尷尬的玉佩。
師兄的密函下達的地方顯然過於多濫,我才剛剛離開司馬府第不甚遠,已經被三種服飾的家丁恭敬地攔截住,說什麼請我過府一敘,定是看不懂密函背後的深意要察言觀色從我這裡打探消息罷了。
比較高明那個還打出他們夫人和小姐的名號,說什麼是我的表姑的二大爺的親娘舅的三外甥的小姨子的胞弟的丫鬟的手足……聽半天也不可能弄明白的關係自然代表全無關係。
三方人馬互不相讓時,我得便溜走……
不能再大搖大擺的在街上走動,燙手的玉佩,使我只能避入荒山。
或者,這正是師兄的如意算盤?!
荒山也自有荒山的好處,珍禽、猛獸、奇花、異糙……去一趟倒是無妨。
再返回萬丈紅塵時,已非單獨一人……
--一隻虎,一隻鷹,一隻猴子。
它們是我的護身符。
繁華鬧市熙熙攘攘人頭涌動,看到我(和我身周的夥伴),所有人都禮貌周到地退閃開至少三丈^^。
坐在虎背上,端詳眾人臉色--尤其是在遠處圍觀的眾人中有一個人明顯與眾不同,顯然是皇上或者左司馬的爪牙,他一隻眼睛緊盯我腰間的玉佩,另一隻眼則小心翼翼的對兇猛的老虎瞄了又瞄,雙目脫窗,真正有趣。
秋風是溫柔的秋風,陽光也是和煦的陽光,虎寶寶走起路來四平八穩,搖搖擺擺我幾乎要睡著……
“你哪裡找來的這些動物。”
清冽的男聲擾人秋夢,為什麼在熙攘的人群中也如此突出?!
抬眼,看到有膽大之人站在道路中央,擋我去路。
--漿洗乾淨的藍布長衫,同色文士巾,恬淡的微笑象是遇到了昨夜一起賞花凌晨才剛剛分手的舊友意料之中又稍有驚喜……
--那表情那姿態那神氣那遍身的氣質,在眾人之中似乎沒有特異,又莫名其妙的引人注目,再加上那亮閃閃的笑容……
陌生的臉也變得分外熟悉。
“你又是哪裡找來這張臉孔?”我托著下巴款款詢問。
陌生人摸摸自己的臉,似乎無奈:“上一張臉在戰火中焚毀了,這張臉可還看得過去?”
“你上一張臉被分發得到處都是,實在不堪再用,至於這張……”我仔細端詳,“雖沒什麼特別之處,但也沒有丑到不堪入目。”
有人說一回頭已是百年身,無論往事如何,相逢都是緣分。看到他竟然淡淡驚喜,那麼這句話果然是對的了。
“跟我來,”新鮮臉孔的陌生人越過老虎的身子靠近我,牽我的手。老虎寶寶一言不發,大得無神的眼睛微微閉上,龐大的頭顱在來人肩上輕輕磨蹭……
我怒極,不由踢了一腳老虎屁股,你到底是老虎還是貓兒冒充的,我還要靠你保護嘞,怎麼可以這麼快就和別人廝混得熟悉?
你是紙糊的麼?!
“來,”他只一個用力,我已經栽到他懷裡。他的笑容淡淡,收緊圈住我的手臂,“跟我走吧。”
大庭廣眾,更有師兄的爪牙,他這麼親密的姿態幾乎是在告訴所有人:他和我,關係非常。不需要太多的聯想力,也知道和我關係非常的除了師父師兄就只剩下一個答案:
--那曾經是九五之尊的現任通緝犯。
“你可有什麼打算?”我並不掙扎,他臉上淡然的微笑實在不象找死之人。
不找死的人做找死的事情,必有深意。--至少感覺上應是如此。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有人在酒樓上放聲而歌,我聞聲呆立,全身僵硬。
“怎麼?”他輕聲詢問,“你喜歡這首詩?”
“不是,”我苦笑,“最……討厭……”聽了會叫人心痛會想起一些陳年舊事的東西我都討厭。
2.
還當他會住在什麼高級的地方。
如果聯想一下他雖漿洗乾淨但明顯破舊的長衫,也許應該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可看著眼前在北風中飄搖的一進破廟,仍是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你……住這裡?!”我手指望廟,眼睛指他。
他笑。仿佛瑞氣千條、廣廈萬間:“地方不錯吧,”驕傲而自豪,“離城鎮近而離鬧市遠,人煙往來者少而道路交通者便,乾淨整潔、遮風擋雨且無房租之重負……”
我轉身、抬腳、起步……
他在我背後悠然嘆氣:“我以為你會很開心見到我,無論如何都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即有緣,總不至還如原來般對我厭棄……可你……居然又嫌棄我貧寒……”
語氣淒婉,我若離開必定罪大惡極。
可憐我並非因為他住得破舊而厭惡他,只是對突然話多而痞賴的他萬萬難以適應。
閉眼呼吸深呼吸,然後側頭從肩膀上看他……他和煦笑容的背後帶著萬般的狡捷……
“我,以前當真認識你麼?”一個人,真的會因為身份的改變而性格大變麼?!
“似曾相識。”他聳肩。官腔人人會打,各有巧妙不同。
“你叫什麼名字?以前在哪裡幹活?”
“李霈邈,父母起的名字,雖然不喜,但不敢輕易更改;以前曾經在某個大院子裡當過幾天傀儡,後來不知怎的被解僱了,工錢也沒給,以致現在淪落在這荒郊野廟裡勉強容身。”他皺眉假裝悽苦,“這倒也罷了,最難以忍受的是還被老婆嫌棄,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她卻執意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