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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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溶看看西邊的陽光,天色已經不早了。一名在遠處幹活的侍衛跑過來,戒備的眼神看著那個一身書生裝扮的陌生人:「夫人……這位是……」

  金兀朮看也不曾看他一眼,更不答應他。

  她微笑著:「一位故人路過來看我。你去忙吧,不用擔心。」

  侍衛覺得有點兒奇怪,但還是轉身離開了。

  花溶慢慢放開孩子的手,閉了閉眼睛,才又睜開,只說:「你若要帶孩子走,那就馬上走吧,只求你的家眷,能夠善待他……」遲了,就走不了了。她其實明白,這個時候,應該喚來侍衛,馬上抓住他,可是,偏偏開不得口。

  家眷。

  他的目光忽然瞄到停在一丈開外的乳娘,乳娘本來在屋子裡料理其他家務,現在才從屋裡出來,已經看到了他,驚訝得捂住嘴巴,不讓自己驚呼出聲。

  四太子,是四太子找上門了。

  她面色慘白,對這大金國的戰將,帶著感激,又有長期的敬畏,他此行前來,是要奪回兒子麼?

  她不敢跟金兀朮的目光相對,只好退回去。

  金兀朮見乳娘驚懼地退回去,更是忿忿的,花溶,她其實早就知道耶律觀音對孩子的虐待,這些,乳娘怎會不告訴她?

  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地叮囑什麼「家眷」善待?

  家眷——自己最恥辱的一個詞,羞於出口的回憶,她卻說得如此輕描淡寫,是在譏笑自己懼內?譏笑自己是一個被****狠毒的女人玩弄於鼓掌也不自知的蠢貨?

  他忽然冷笑一聲:「本太子沒有什麼家眷了。」

  「哦?」

  他一把抱起兒子,聲音又憤怒又痛苦又尖銳:「本太子除了這個兒子,再也沒有什麼至親的人。花溶,你也不必加以嘲笑。」

  嘲笑,這是從何說起?

  她小心翼翼:「四太子,你南征北戰,長期不在家裡,也許,家裡的事情就不會那麼清楚。孩子雖然號稱你府邸的小主人,可是,你的娘子們,未必一個個真就那麼喜歡他。再說,你已成親,也會有自己的親骨肉……」

  按照乳娘的說法,是耶律觀音懷孕臨產,已經成為四太子府的女主人,而估算時間,他的親生子女應該早就出生了。

  「親骨肉」三個字,仿佛一桶炸藥,將金兀朮隱藏心底的所有屈辱一起點燃,他狠狠地,一把拂開兒子拉著花溶的手,一把將兒子拉在懷裡,臉上滿是憤恨。

  花溶吃了一驚:「四太子……」

  他厲聲說:「這是我兒子,你不要碰他!」

  花溶縮回手去。

  「除了文龍孩兒,我再也沒有什麼親骨肉,耶律觀音的確生了,可是,她生的是契丹人的野種……是她瞞著我私通的野種……」他幾乎是在嘶喊,「花溶,你現在滿意了吧?你不是恨我麼?我如你所願遭到一個男人所能遭遇的最大屈辱……哈哈哈,可笑我堂堂大金國四太子,遭此奇恥大辱……」

  花溶驚呆了。

  金兀朮一直狠狠瞪著她,如看到一個最大的敵人。

  好一會兒,她才垂下眼帘,慢慢說:「其實,我是知道的……在燕京的時候,我跟扎合在一個小店裡,曾見過她和那個契丹小兵一起……」

  金兀朮雙眼血紅,幾乎要撲上去扼住她的脖子:「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那時,自己還沒有跟耶律觀音成親。要是有人告訴自己,又怎還會有後面的種種?

  「花溶,你這壞女人,可惡的女人,我是如何待你的?你知道也不告訴我,你跟其他人一樣欺瞞我,等著看我笑話……你比耶律觀音更可惡……我以為,至少,你是不會騙我的……」他放開孩子,蹲下身子,忽然抱住頭,嗚嗚地痛哭起來。

  即便是出事的當晚,他也不曾這樣痛苦,只知道醉生夢死,只在逃避,在麻木中逃避。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滿腹的心酸和委屈,偏偏此刻忍不住了。

  小孩子第一次見阿爹這樣痛哭,嚇得也哭起來:「阿爹,阿爹……」他更是傷心,一把抱住兒子,父子抱頭痛哭。

  侍衛和乳娘都遠遠地站在一邊,好奇地看著這個「故人」,跪在地上,抱著孩子痛哭。他因何痛哭?

  等他哭了好一會兒,花溶才輕聲說:「四太子……」

  他遽然抬頭,狠狠地瞪著她,因為痛哭過,雙眼更是血紅。花溶一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令曾經不可一世的四太子傷心成這樣?

  他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她的鼻樑骨上:「花溶!都是你害我!都是你!若不是你,本太子怎會被那****的女人欺騙到底?」

  她慢慢地明白過來。

  「原來,你一直把我當敵人!我卻從不把你當敵人!若是你被人這樣欺騙,我一定會告訴你,一定會。而你,你就裝聾作啞,等著報復我,是不是?你這樣狠毒自私的女人,難怪有今天,被人打傷是你活該!活該!」

  她微笑起來,聲音很輕:「其實不是這樣。」

  他打斷她的話,聲音兇狠:「不是怎樣?」

  「若不是你縱容耶律觀音,她能在家裡那麼猖狂?你既然寵愛她,就得付出代價,難道不是麼?她做其他的,你看不到,可是,對待文龍孩兒呢?對待天薇呢?這些,你絲毫也不知情?」

  他張口結舌,回答不上來。

  她輕嘆一聲:「我國古代有個故事,就是說一個君王,他有一名寵妃,極寵愛的時候,妃子咬了他的桃子一口,再給他吃,他很歡喜,說是相親相愛。可是,後來那妃子被打入冷宮了,同樣是這位君王,就說,當初妃子對他不禮貌,咬過的桃子還給堂堂帝王吃。你看,男人們都是這樣,喜愛的時候什麼缺點都看不到,憎恨的時候,一個無心的舉止也變成了別有用心……四太子,憑心而論,你真就那麼無辜?耶律觀音受寵,她就真無一點過人之處?至少,她是草原第一美女,至少,你曾經對她的美貌動心,是吧?怎能說,你完全是被欺騙呢?」有一句話,她還沒說出口,何況,自己如何能知道耶律觀音和契丹小兵私通,是早已懷了身孕?

  金兀朮恨恨地站起來,忽然抱著兒子就走。

  花溶心裡一抖,卻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傷病的這些日子裡,孩子是她很大的安慰和陪伴,如今,金兀朮要帶他離開,自己,又還能有什麼辦法?

  金兀朮的腳步那麼急促,孩子卻在他懷裡拼命抬起頭來:「阿爹,我們去哪裡?」

  「回去,回大金國。」

  「不,不回去……」

  金兀朮怒道:「為什麼不回去?」

  「我要跟著媽媽,媽媽去我才去……媽媽……」孩子忽然意識到,阿爹這是要徹底帶自己離開,離開了,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他大哭起來:「媽媽,我要跟媽媽一起……」

  他用力地掙扎,頭上的丫角也散了一隻,軟軟的頭髮垂下來,貼在面上,涕淚橫飛。

  金兀朮停下腳步。

  花溶的聲音非常平靜:「孩兒,你跟阿爹回去吧,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的……」從此,那才真是四太子府的公子、小主人,這些日子,她學著做母親,甚至學會了一些母親才會有的私心,自己一死,這孩子又何去何從?跟著金兀朮,至少總有富貴榮華,得到最好的教育和照顧。

  金兀朮忽然回頭,見她的眼角竟然掉下淚來。

  她不經意地轉臉,悄然擦掉臉上的淚水。

  他心裡一震,這才那麼深刻地發現:對面的女子,自己那麼喜歡過的一個女人,生平第一次喜歡過的女人,她已經是絕症之前的掙扎,不會痊癒,不能生育,生前唯一的樂趣,只得這個孩子的陪伴。而孩子跟著她,並不曾吃任何的苦頭,依舊是豐衣足食,學文習武。

  他遲疑地往回走幾步,一鬆手,孩子就從他懷裡跳下來,可是,卻並不走,而是緊緊拉著他的手,幾乎是拽著他一步一步往回走,一直走到花溶面前,才放開他的手,撲在媽媽懷裡,臉上還有淚水:「媽媽,你和我一起走……阿爹,你叫媽媽一起走……」

  花溶的手輕輕替他整理散亂的丫角,只低嘆一聲:「傻孩子」!

  金兀朮也說不出話來。

  孩子見二人都不說話,更是著急,「阿爹,你不要走了,就在這裡……你留下來,阿爹……」他忽然想起岳鵬舉,想起自己還有一個「阿爹」,又高興起來,「阿爹會烤虎肉,虎肉好好吃。媽媽還會給我做靴子也給你做……」他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那件花溶做了一半的兔子衣服,急急遞給金兀朮,「阿爹,你留下,這衣服就給你,媽媽也給你做新衣服……」

  他不理兒子的童言童語,只看著花溶:「花溶,我奉勸你一句……」

  花溶摟著兒子,心裡也無限酸楚,只說:「四太子但講無妨。」

  「你如果能不死,就不要再替趙德基做任何事情了。當然,不止是你,還有那個可惡的岳鵬舉。兩國交鋒,各為其主,我和你夫妻其實並無私怨,如果岳鵬舉懂得好歹,知道進退,明哲保身,你也許還有幾天好日子。否則,你二人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他臉上先前那種因為「綠帽子」事件帶來的陰霾和痛楚一掃而光,剎那間,又變成那個白衣輕裘,狷狂高傲的手握重兵的大金國四太子了,「趙德基,不過一苟且偷安昏庸無能的鼠輩。休怪本太子沒提醒你,替他賣命,是壽星翁上吊,嫌命長。他根本不配有岳鵬舉這樣的將領!不值得你們替他效命!你二人,凡事不可再強出頭,今後不妨吃吃喝喝,遊山玩水……」

  從秦大王到康公公再到「敵人」金兀朮——天下的人,都要自己夫妻「穿衣吃飯」,其他事情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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