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他的阿爹
他微笑著點點頭,拍拍兒子的臉,將兒子放在地上,指指樹,無聲地告訴他,自己馬上就捉給他。陸文龍看著阿爹敏捷如一隻狸貓,忽然撿起一塊小石躍起,那麼迅捷地從大樹上扔去,正打在那隻翠綠羽毛的鳥兒翅膀上,鳥兒應聲掉下來,但因為力道控制得好,並未受很重的傷,只翅膀撲閃得很沉重,在地上一跳一跳的,又跑不遠。
孩子歡天喜地抓住了捧在手心,咯咯地笑個不停:「阿爹好,阿爹最好……阿爹,你想我沒有……」
他一把又將兒子摟住,緊緊地抱在懷裡,眼眶有些濕潤。
「阿爹,阿爹……」
「鵬舉……」
花溶見他不應,有些奇怪,睜開眼睛,慢慢地轉一個身,目光交匯,呆了一下,看著那雙灼熱的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
「媽媽,阿爹來看我了,阿爹來了……呵呵呵……」
終究是幾年的父子,陸文龍歡喜得手舞足蹈,在父親懷裡不停地咯咯笑,又湊在父親臉上很響亮地親了一下:「阿爹,我好想你……」
臉上沾滿了孩子的口水,軟嗲嗲的,帶著一股久違的溫暖、溫柔的情愫——這樣的情愫,是他金戈鐵馬許多年,從不曾有過的。他只是緊緊摟著兒子,仿佛失而復得。
他灼灼地盯著花溶,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花溶!你,好點沒有?」
花溶滿面的笑容:「多謝四太子。我好多了。在金國時,得你保全照顧,我才能全身而退。受傷後,又得你饋贈千年靈芝,才能苟延殘喘到現在。上次,臨別匆匆,現在,唉,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你…………」她想,這一輩子,其實自己都沒法真正感謝他回報他了,可是,這一句深埋心底的「感謝」又是必須說出口的。
敵對也罷,異國也罷,他對自己的好,總是不容抹殺的。
「四太子,多謝你!」
金兀朮緊緊摟著兒子,低下頭,不敢對視她溫柔的目光,胸口越來越熱,幾乎要掉下淚來。
她不知道。
她到現在都不知道靈芝是假的。
而且,即便是假的靈芝,也不是自己「饋贈」,而是秦大王搶去的。
他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如果得知她的病情,如果秦大王沒有來搶,自己當初會將靈芝送她麼?
當初會麼?
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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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時間的沉默,仿佛能聽到陽光下,春日的花朵開放的聲音。
金兀朮抬起頭,看花溶。
她依舊靜靜地靠坐在椅子上,滿頭亂七八糟的小紅花,許多花朵上面還有綠色的葉子。陽光一覽無餘灑滿她的全身,正是如此的雜亂無章,反給她慘白的臉增添了別樣的淒楚和死灰一般的無奈。
再也不是「射柳節」上那樣的英姿颯爽,風姿卓絕了。
再也不是了。
她的手那麼柔軟地垂著,無力,這樣的一雙手,如何還能拿起那百步穿楊的弓箭?有一瞬間,他神思恍惚,她的身影只定格在「射柳節」上,定格在金塞斯的馬背上,揮舞著垂柳,向眾人致敬,笑靨如花。
他不自禁地轉眼看春日的天空,明媚的太陽,又是一個「射柳節」即將到來。
可是,物是人非,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又何曾相同?
「四太子……盒子裡那些靈芝,也是你送來的吧?多謝你……」
她這才明白,是他,肯定是他。那樣的行事風格,非秦大王,就一定是他。
他遲疑一下:「靈芝對你的傷,真會有用麼?」
她笑而不答。她也不知道,誰知道呢?也許,不過是一個心理安慰吧。如果靈芝真能起死回生,世界上豈不是許多人就不用死了?
「多謝,以後你不用再送來了。其實,也沒什麼用的。」
她那種明確的拒絕的意味激怒了他。每次都是這樣,一直是這樣,從劉家寺軍營到燕京的太子府邸,總是自己百般討好,而她,冷冰冰地拉開距離。
他呼吸急促,聲音急促:「其實,你的死活跟我何干?我……我來與你無關,我只是來看看孩子……」
孩子在他懷裡,捧著鳥兒,翠綠的羽毛在他面上掃來掃去:「阿爹,以後你天天給我捉鳥兒……」
他的眼神這才慢慢變得柔和,摸摸兒子紅撲撲的臉,說聲「嗯。」
父子太過親昵,那是多年情感的累積,是自己夫妻一時三刻比不上的。
花溶眼神一黯,沒有做聲。
這時,孩子手一松,鳥兒掉在地上,撲棱著翅膀,似是要飛走,他趕緊掙扎著從阿爹懷裡跳下去捉住,捧在手心,跑到媽媽面前,喜悅地問媽媽:「好不好看?」
「很好看。」
金兀朮也上前幾步。
兩人之間,只隔著一個孩子。
他不經意地,將孩子稍微拉開一點,看著她蒼白的臉,低聲問:「花溶,你是怎麼受傷的?是宗翰的士兵打傷你的?」
她搖搖頭。
他的目光有些憤怒,忽然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然後,手放在她的胸口,面色大變:「花溶,這是誰打傷你的?一般的士兵,怎能下得了這樣的重手?」
他的動作太快,她來不及閃躲,也不曾閃躲,只是不答。金兀朮武藝不錯,看傷勢如何也是一下就能看出的,欺瞞他也沒有意義。
他厲聲追問:「究竟是誰打傷的?你離開我太子府時,明明還是好端端的……」
她若無其事地搖搖頭:「暗夜中混戰,看不清楚。」
這是實話,當時在燕京,的確是許多人追逐,倒也不算撒謊。
金兀朮驚疑交加,真不敢相信大金國會有這樣的高手。難道宗翰屬下還有什麼出類拔萃的人物,自己不曾知道?
花溶輕輕拿開他的手,抱住兒子小小的肩頭,這時,才看金兀朮一身的便裝。他完全是宋人的打扮,一身白色書生服,頭上還是他喜歡的那種東坡巾,只是,不曾拿著扇子了。
她微微一笑,很是難得,金兀朮如此裝扮時不拿扇子,居然不拿扇子也算一件稀奇事了。從軍營到海上,從宋國到金國,風流倜儻的四太子,南朝文化的擁躉,他不扮酷了?
鄂龍鎮邊境並不是那麼來去自如的,他要來這裡,顯然也是花費了一番心血。
只是,她才發現,金兀朮神色如此憔悴,雙頰深陷,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
她嚇一跳,難道是傷心兒子的失蹤,傷心至此?
可能麼?
她的聲音很低,抱了點僥倖:「你,來做甚麼呢?」
這孩子是他的,是他從陸家帶走並撫育成長,也必耗費了心血。單看孩子分別這麼久還對他保持的那種親熱勁頭,她就知道,孩子愛他甚至超過愛自己夫妻二人。
她見他不回答,低嘆一聲:「你若要帶孩子離開……」忽然想起兒子那句「一個媽媽要生小弟弟就不喜歡我要打我」,就說不下去。
小孩子卻不知道大人之間那麼多的暗潮洶湧,一隻手拉著媽媽,一隻手拉著阿爹,歡喜地看看二人:「媽媽、阿爹,今天我好開心……」
金兀朮心裡一震。
媽媽、阿爹!
這才是自己渴望中的溫暖家庭。即便不是親生兒子又有何妨?
經歷了那樣一場極大的諷刺,「親生」二字,完全變得不重要了。他突發奇想,如果這是自己的妻子,這是自己的兒子,哪怕她終生再也不能生育,又有何妨?甚至,自己就只得這一個妻子,這一個兒子,又有何妨?
心裡那麼急切,透過兒子的手,仿佛能感受到前面那隻蒼白的手所傳遞過來的溫熱。這隻手,他其實不止一次握過,甚至多次擁抱過她受傷的身子,那時,還是在劉家寺的金營里,逃亡、受傷、自殺……兩人相處,每一次,她都在傷疼之中,不是自殺,就是被殺。
亂世的女子,亂世的命運。
他的鼻息里發出低低的聲音:「花溶……」
「嗯。」
「花溶!」
她看著他急促的樣子,眉毛有些驚訝地掀起,他這是要說什麼呢?馬上就要帶走兒子了?她很是不安。可是,自己又怎能阻止他?
「四太子,孩子的事情……」
「我……」
他想說,此刻其實自己並非因為孩子。並非單單因為孩子才來到這裡。可是,他說不出來,開不了口,尤其,在經歷了許多事情之後。
她見金兀朮的臉色越來越奇怪,半晌,拉著兒子的手,慢慢開口:「兒子,媽媽有事問你……」
「媽媽,你說吧。」
「你是願意跟著媽媽,還是跟著阿爹?」如果拿不定主意,這事,就不妨交給孩子自己做主。
仿佛她問了個奇怪的問題,孩子仍舊緊緊分別拉著二人的手:「我跟媽媽在一起,我跟阿爹在一起……都一起……」
她微笑起來:「媽媽和阿爹,你只能選一個……」
孩子驚訝地看看她,又看看金兀朮,面臨人生中的第一次選擇。
金兀朮聲音嘶啞:「為什麼必須要孩子捨棄?為什麼不能兩個都選?」
自己是孩子的阿爹,她是他的媽媽,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組合?還有什麼比這樣更理想的結局?
甚至,如果是她,母子倆就跟在軍中,南征北戰,又有何妨?
他被自己奇怪的想法驚得猛烈搖頭,無比的荒誕無稽。
他這話模模糊糊地在喉頭滑動,只有自己才能聽清楚,而花溶和孩子,只看到他那麼奇怪的臉色,嘴巴一張一合,急切而又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