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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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裡一團漆黑,仿佛置身於一個空蕩蕩的墳場。他身子微微覺得冰涼,拿出懷裡早已準備好的火摺子點亮。眩暈的眼睛終於適應了黑暗的光線,一陣朦朧的恍惚後,他腳下一踉蹌,絆著什麼東西,差點摔倒。他趕緊站穩,才發現前面是一個個的箱子。他打開,裡面全是書籍,蘇東坡的詩文,王安石的詩文,司馬光的《資治通鑑》……一箱一箱,令人目不暇接。然後,是一些古籍、字畫、玩意,一些皇帝所用的法駕、車珞、鹵簿、儀仗、禮器、樂器、渾天儀、銅人、刻漏、棋具、博弈等等用具……

  這些,都是靖康大難時,金軍從開封搜刮來的,不管有用沒用,統統帶上。但是,終究不如現實的金銀珠寶,很多金軍不感興趣,因此,為了減輕路上的負擔,就把這些相對「不值錢」的東西,全部留在了淨淵莊。

  經過多年,東西已經蒙塵、發黃。

  點亮火摺子的人,看著這一堆毫無生氣的死物,忽然有點心慌意亂和懼怕。他是無意中來到這裡的,不知為什麼,這個晚上都是心惶惶的,起來解手時,無意間看到醉醺醺的看守老僕掉下的鑰匙,他忽然很好奇。他並非第一次來這裡,但是,卻一直沒有進過拿到緊閉的大門,想去看看,裡面究竟是什麼東西。

  尤其是這個夜晚,他對這屋子裡的一切,莫名其妙的多了一絲好奇之心。

  他再看一眼這些東西,忽然想離開,馬上離開。年久失修的氛圍陰森森的。

  走得幾步,再次被絆倒,咣當一聲巨響。他慌得火摺子都掉在地上,差點燒著了自己的腳背。好一會兒,他忽然爬起來,再次點亮了火摺子。擋住路的,是一幅鎧甲。那是一幅來自己宋國的鎧甲,看得出,是一名戰將的,雖然早已生了鏽,卻依舊滄桑屹立,只是被這一絆,就支撐不住了,好像一顆歷經風雨的大樹忽然倒地。

  他揉揉眼睛,只見旁邊還有兩個牌位:

  大宋義士陸登

  大宋節婦陸夫人

  腦子裡嗡嗡的,像有一道雷電炸過,他心慌意亂,渾身都沸騰起來。這是誰?為什麼自己會有這樣奇怪的感覺?

  他惶恐得不停哆嗦,汗流滿面,竟然不敢直視那幅鎧甲。

  腦子裡忽然閃過阿爹講的一個故事。有一名宋將拼死抵抗,他戰死,他的夫人殉節。連敵人都感動了,收養了他的遺孤。當時,阿爹並未說那宋將的名字。這個人,叫陸登,自己,叫陸文龍。

  他跌倒在地,腦子裡暈乎乎的,沒有任何的判斷力,只是害怕。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也不知道,直到一個人旋風般地衝進來,聲色俱厲:「文龍,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他掙扎著站起來,渾身軟綿綿的仿佛提不起力氣,乾巴巴地說:「我,我睡不著,不曉得怎麼走到了這裡……」

  金兀朮重重地喘息,掃過陸登夫婦的牌位,怒道:「文龍,快去歇息。半夜三更的,不要亂跑。」

  「阿爹,你回答我兩個問題。」

  他不是在請求,語氣是金兀朮從未聽過的生硬。

  他勉強說:「你要問什麼?小孩子哪有那麼多問題?」

  「第一,媽媽是不是你救的?第二,這個陸登是誰?」

  「啪」的一聲,回答他的是重重的一耳光。

  二人都驚呆了。陸文龍睜大眼睛,不可置信。阿爹,阿爹竟然打自己。從小到大,他從沒這樣打過自己。金兀朮也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手。情緒幾度失控,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那是陸登瞪著自己,如他殉節時的死不瞑目,連過三道關口,屍體也不能倒下,直到自己在他面前許諾,善待他的兒子。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這一次去追捕秦大王,絕沒想到陸文龍會偷偷跟來。跟來了也就罷了,卻鬼使神差地闖入了這間屋子。

  難道是陸登夫婦的靈魂在指引他?

  眼前浮現起陸登的屍體,陸夫人的屍體……淮揚城裡無數婦女兒童的屍體……朱仙鎮周圍城鎮大屠殺的成千上萬的屍體……

  當年,他屢次敗軍在岳鵬舉手下,眼看滎水、郾城、漢昌等等城市輪番陷落,眼看岳鵬舉意氣風發地打到朱仙鎮,號稱要直搗黃龍。自己屢戰屢敗,戰爭狂人的殘酷性便瘋狂暴露,所經過之城鎮全部被屠殺。尤其是被迫撤離朱仙鎮時,他目睹那些渴望「王師北定中原日」的宋人的狂歡,想到自己的失敗,恨之入骨,親自下達了屠城令。當夜,朱仙鎮血流成河,只要沒來得及逃走的,男人從一歲到一百歲,全部殺光;婦女,全部被抓走,成為幾萬金軍的營妓,遭受著可怕的****,據說不少婦女一天一夜幾乎被超過200人次的金軍****,當天就死亡了十之七八。甚至在那個自己畢生最大失敗的夜晚,他在龍德宮惶惶不安,酩酊大醉,渾渾噩噩地抓了士兵們搶來的女子尋歡作樂,仿佛世界的末日。直到第二天,他看到兩名十四五歲少女的屍體被拖出去……恍惚中,竟然不知是誰所為,也不敢承認是誰所為——那不是自己——那是戰爭!是戰爭!

  這麼久以來,因為和平,他早已淡漠了這段可怕的日子。戰爭,足以讓每一個善良的人變成野獸。所以,他在以後的日子,才那麼堅定地要主和,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有了宋金和議。

  這些難道自己錯了麼?

  可是,此刻,那些屍體仿佛復活了,一個個瞪著自己,飄忽不定。那是索命的眼神,是萬千累累的白骨。他後退一步,驚得喉頭裡發出咯咯的聲音。

  「阿爹……」

  他從兒子熟悉的聲音里驚醒。對面,那是陸文龍的眼睛,只是一雙孩子的眼睛,那雙眼睛是茫然的,而且跟自己一樣驚懼,卻沒有任何的仇恨,只是疑惑、害怕,甚至是驚奇,仿佛不敢置信。

  幽暗的火摺子下,孩子的半邊臉孔高高腫起,嘴角出血。那是他驚慌之下的一耳光,沒有任何思考,也不留餘地,武將的出手,何等力道,陸文龍躲閃不及,也沒有躲閃,所以傷得不輕。

  他抬起自己剛剛打過他的那隻手,後退一步,也不敢置信。不是因為那一耳光,而是自己的失控——那種冷如骨髓的無力感和驚懼感,仿佛輪迴的報應。

  「阿爹,你怎麼了?你的臉色真難看……」

  他強笑一聲,再次確認,那雙眼睛是善良而寬容的,真的沒有恨,一點恨意都沒有,只是擔憂,非常擔憂:「阿爹,你怎麼了?」

  「沒事,我沒事。」他額頭上全是冷汗,聲音變得疲憊,仿佛才經歷過一場極大的戰爭,耗光了全身的力氣。「兒子,對不起!對不起!」

  阿爹跟自己道歉,這是為什麼呢?

  陸文龍囁嚅著,不知怎麼回答。他腦子裡也是亂糟糟的,但畢竟只是個少年,那點混亂的思緒很快退去,無力聯想起什麼,就連阿爹為什麼打自己都忘了問,腦子裡只有一個盤旋的念頭:「媽媽到底是不是阿爹救的?究竟是不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急切地知道這個問題,仿佛這個問題不回答,自己就不能安心。

  金兀朮凝視著他,這時才發現他的一隻腳踏在一本書上,正是碰翻的一本司馬光的《資治通鑑》,正是宋國的活字印刷術的一個完美典範。

  宋人畢升用質細且帶有粘性的膠泥,做成一個個四方形的長柱體,在上面刻上反寫的單字,一個字一個印,放在土窯里用火燒硬,形成活字。然後按文章內容,將字依順序排好,放在一個個鐵框上做成印版,再在火上加熱壓平,就可以印刷了。印刷結束後把活字取下,下次還可再用。

  就是這麼看似簡單的發明,讓宋國的文明源遠流長,以至於大金和遼國的地攤上都到處有蘇東坡的小冊子賣。

  陸文龍的目光也隨著落在那本書上,然後,一抬腳,將書撿起來:「媽媽說,司馬光,是她們宋國最偉大的人物之一。我媽媽還說,若是司馬光,王安石,蘇東坡,狄青、老種經略相公等人不死,宋國就不會有靖康之恥……」

  他每說一個字,金兀朮的面色就變化一分。孩子也不知道,他說這話時,是何等樣嚮往的神情。也許,那是一種天性?他忽然深深後悔,不該,真不該讓他那麼長時間和花溶在一起。那一段時間,正是孩子最叛逆的少年時刻,也是受影響最深的時刻。這個時候,他在花溶身邊成長,歷經多次血戰,所以,才養成了這樣的神情,這樣偷偷溜進屋子的行為?

  金兀朮拉住他的手:「夜深了,快去休息。」

  那聲音雖然慈愛,卻多了一份陸文龍從未聽過的嚴厲和不耐煩。

  「阿爹,你們要去攻打敵人?」

  金兀朮含糊其辭,「阿爹很快就會回來陪你。」

  「阿爹,我想跟你一起去,我也長大了,也該上陣立功了。」

  金兀朮心慌意亂,怎能讓他去?他若見了花溶,後果不堪設想。

  「阿爹,我一定要跟你去!」

  「你一定不能去!」

  「阿爹,我……」

  「我心意已決,不必多說!」

  他終究不敢違背,跟著金兀朮走了出去。金兀朮回身,親手拉上銅門,關上了一屋子的唐詩宋詞和法駕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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