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 惱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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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兀朮被噎得啞口無言,卻又難以言喻地滿心輕鬆。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跟她在一起,可以暢所欲言,甚至說出內心最深處的**和野心,既不怕被人出賣,也不怕遭人嘲笑,仿佛聊天而已。高處不勝寒,除了她,跟誰還敢說上一句半句這樣的「大逆不道」之語?

  花溶忽然問:「你可知道秦大王的下落?」

  他聽她此時提起秦大王,心裡無端地便惱怒起來:「你問他幹嘛?」

  「沒事,只是,他是你的老對手了,問問你知道他的近況不而已。」

  他恨恨地:「這個老賊,比毒蛇還狡詐,比泥鰍更滑溜,本太子要是抓住他,非殺……」殺字不再說下去,他知道花溶的忌諱,此時,完全不想因為秦大王跟她翻臉,立刻轉移了話題,「花溶,幸好你不曾去投奔他,他並不值得信賴……」

  她認真地點點頭:「我當然不會去投奔他。」

  他拿不準她話里的真假,是怕自己因此殺了秦大王,還是真的跟秦大王一刀兩斷了?

  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直言道:「四太子,你其實並不需要煞費苦心地去殺掉秦大王……」

  她語氣里不自禁流露的維護,令他的妒忌之火嗖地一聲竄上來,冷冷道:「秦大王並不好殺,也許,他不殺掉我就算好的了。」

  「他娶妻生子了,又快回海上了,跟你井水不犯河水。」

  這還像句話,他眉頭舒展:「要是這個海盜真的走了,本太子也不妨放他一馬。」

  花溶淡淡一笑:「其實,殺掉岳鵬舉,對你來說就已經足夠了。秦大王是個局外人而已。」

  語氣里殘餘的怨恨和惆悵,他訕訕地,再也答不下去。

  金兀朮看看遠方的殘陽,曖昧而溫暖地照耀在遍布河岸的野花上,調和成一種五顏六色的絢爛,仿佛日落之前最後的輝煌。

  「花溶,你看,夕陽多美!」

  她扭過頭,根本不看:「不,我討厭夕陽!」

  「哦?」他興致勃勃,「為什麼?」

  為什麼?夕陽的美麗,每一次帶來的都是劫難;甚至不知道看到它落山後,還會不會看到它升起來。從十七歲起,她就很討厭夕陽了。

  「花溶,難道你不覺得很美?夕陽,是人間最美的事物之一,看著最美麗在自己面前消失,那是一種極度的傷感。你們漢人有『夕陽古道無人語,禾黍秋風聽馬嘶』;『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她倉促打斷了他的風雅,尖銳道:「難道你就沒聽過『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他一呆,再也說不下去。

  昔日穿了紅色宮裝,香手托腮,揮毫寫字的女子不見了;素手烹茶,淺淺柔情的女子也不見了;甚至那個黃昏的漁家女,一曲歌罷,引自己上當的女子,也不見了。只剩下身邊做著這個滿腹心思只剩下報仇雪恨,神色憔悴的女子。

  連夕陽,在她眼裡都已經變成了魔鬼。

  兩人陷入了沉默,夕陽在天,滿目緋紅,卻再也沒有探討的餘地。

  陸文龍的聲音在林外響起:「媽媽,阿爹……」

  金兀朮看著他跑來,提著長槍,英姿颯爽,經過這些日子的磨練,他仿佛又竄高了一頭,英俊的小少年,慢慢地,有了男子漢的雛形。

  隱約里,那是一種期待已久的風情,嬌妻幼子,紅袖添香,他們才是自己的家人。

  「花溶,我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了!」

  說完,他才發現自己語氣裡面的哀怨。像一個怨男。

  「不,四太子,你兒女多的是……」忽然想起,他的確有過兒子,但現在兒子們都已經死了,便改了口,「你還有女兒……」

  「可是,她們都不如文龍。常年征戰在外,她們跟我沒一個貼心的,甚至無一人在我面前撒過嬌。」

  那是當然。以為只是女兒而已。無論是大宋還是大金,需要的都是男人,勞動力,勇猛的戰士,女兒,總是可有可無的。既然不曾傾注心血,又何來多少舔犢情深的感情?

  「如果你要文龍,可以帶他回去!」

  他微微惱怒,就是這樣,當初拼命地要帶走孩子,現在又拼命地要還回來。「花溶,難道你就不曾想過孩子的感受?」

  花溶來不及回答,陸文龍已經跑過來,坐在二人中間,一手拉著一人,滿面笑容,臉上時亮晶晶的汗水,又大又黑的眼珠子十分明亮。這是他第一次沒有看見二人吵架,如此和睦地坐在一起,不是仇人,仿佛真正一家親。「阿爹,真好,我一直希望能這樣……呵,媽媽,這樣真好……」

  二人臉上都露出了笑容,金兀朮不自禁地看去,才發現,這是二人第一次表情如此協調。他心裡一跳,那種久違的動心的感覺忽然跳起來,帶著淡淡的溫馨和朦朧的喜悅。

  「阿爹,你送我的赤兔馬真是好極了……媽媽,阿爹給我帶來了許多好玩意,哈哈,我真喜歡……」

  他一個人不停地嘰嘰喳喳,仿佛第一次領略到「父母雙全」的快樂,那種受到極度寵愛的屬於孩子的喜悅。

  花溶默默地聽著,越是這樣的時刻,她越是不願意潑孩子的冷水,哪怕是假象,她也願意極力維持他這種短暫的快樂。

  金兀朮拉著兒子的手,看著遠處已經開始點燃的火堆。陸文龍順著他的目光,高興道:「阿爹,今晚我們要舉行大宴,你留下吧,很好玩的……」

  金兀朮剛要答一聲「好」,花溶卻先開口:「文龍,那不是大宴,是招魂,是祭奠族人們死去的靈魂。你阿爹不適宜留下。」

  金兀朮滿面失望,他自然知道這是招魂,如果他留下,相信大蛇部落也會很高興。可是,花溶擺明了就是趕自己走。

  「花溶,我想陪陪兒子,這也不行?」

  「你如果想陪他,可以帶他一起走,朝夕相處豈不是更好?」

  他驀然起身,有些惱恨。他知道她的打算,只要扔掉了這個「包袱」,她就可以輕裝上陣——去送死了!自己卻偏不如她所願。

  陸文龍急忙拉住他:「阿爹,你要去哪裡?」

  「天色不早了,你阿爹該回去了。」

  他終於忍不住了:「花溶,不用你催促,我自然曉得走。」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前面,金軍已經列陣,等著主帥一聲令下,啟程返回。星夜趕路,再見,不知何時。陸文龍依依不捨地追上去:「阿爹,你什麼時候再來?」

  「只要你媽媽同意,我隨時都會來。」

  球踢回來了,花溶卻並不接招,佯裝沒聽見。

  金兀朮跟兒子說了再見,揮揮手,翻身上馬,烏騅馬嘶鳴一聲,在夜風裡十分亢奮地嘹亮著。他忽然回頭向兒子招手:「文龍,你過來,阿爹有話跟你說。」

  陸文龍跑過去。他聲音很低,父子倆幾乎是在竊竊私語,陸文龍的臉上逐漸有了笑容,只一個勁地點頭。

  他十分喜悅:「阿爹,你再也不會生媽媽的氣了?」

  「不,阿爹立誓,既不打她也不關她了」他思索著,知道孩子對那一段記憶猶新,所以分外慎重。

  「你告訴她,阿爹喜歡她,一輩子都會待她好。」

  「阿爹,你為什麼自己不說?」

  「因為她聽你的話。你說了她才會相信。兒子,你忘了我們大金立誓的規矩?要找一個證人,還要兩塊石頭……」金兀朮十分神秘地一笑,竟然真的從懷裡拿出一塊玉石,那是可以一分為二的一種玉佩,十分罕見,做工精細。他悄然遞給兒子一半,「兒子,拿著,這樣你就是證人了,以後阿爹就不敢待你媽媽不好了,知道了麼?」

  陸文龍趕緊將玉石揣在懷裡,他在金國長大,熟知此中習俗,立即明白父親的笑容下面的慎重其事了。他拍手稱快,也學著阿爹的樣子神秘地小聲說,十分得意:「哈,對啊。有我作證,以後你就不敢待媽媽不好了……」

  「兒子,你真聰明!」金兀朮拍拍他的肩,這才滿面笑容不經意地看一眼花溶的方向。

  陸文龍興奮地搓著手,金兀朮十分滿意,這才打馬就跑。

  陸文龍追逐著他的身影,直到眾人走得毫無蹤影,才跑回來。在開滿鮮花的河岸,他迎著晚風奔向花溶,一把拉住她的手,十分喜悅:「媽媽,阿爹叫我告訴你……」

  「什麼事?」

  「他說他喜歡你,以後一定待你好,也待小虎頭好。阿爹也很希望我們三個能在一起,他說只要我乖乖的聽你的話,天天跟著你,孝敬你,我們終究有一天會在一起……」

  花溶驚愕半晌,金兀朮竟然這樣對孩子說話。

  「媽媽,你說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前方,晚風發出颯颯的聲音,夜幕降臨,這片叢林開始陰森起來。空氣里仿佛都是血腥的味道,提醒著曾被各種毒蛇化為腥味河水的千萬具屍體。

  有資格要求愛和浪漫的,永遠都是勝利者。金兀朮,他現在是被勝利沖昏了頭,大大地逾越了自己的本份——以為一切都可以手到擒來,正在大肆表演「鐵漢柔情」。

  金兀朮,其實是一個伶人!

  一個不切實際的伶人。

  一場大雨,周圍的山谷如水洗過一般,褐色的沙子光滑而潔淨,周圍的灌木綠得如一大團大團的黑絲絨。

  昔日練兵的山谷已經寂靜,大部隊和糧草已經先行撤離,只剩下三千人馬,搬運最後一些輜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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