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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家裡唯一一個男人。我得想辦法,去借錢。”

  “你沒有經歷過。”顧遠川道,“你爸一直順風順水的,你也小,從小也養得嬌氣,可普通人根本生不起病的,還是這種無底洞一樣的癌。你去磕頭,跪著求人,我借到的最多的數目……”

  顧遠川伸出五根手指頭,笑道:“——是五百塊錢。”

  “我沒能治好關山奶奶。”顧遠川自嘲地笑了笑,看向沈澤。

  “關山奶奶出殯的那天,我在她奶奶的墳前,從天亮跪到了天黑。”

  “……我想著,我不願意我的妻女也過這樣的生活。”顧遠川溫和地道,“……我回到北京之後,筆封了,辭了老師的職位……我逼著自己成為了今天你面前的這個人。”

  “去年我翻了她的portfolio,”顧遠川自嘲道:“我才發現,我的女兒連喜歡的意象都和我一樣,遠方和世界,花朵和宇宙……那都是我二十幾歲時,喜歡的東西。”

  沈澤那一瞬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沈澤以前看到傷痕累累的他的姑娘時想,顧遠川是個神經病,是個控制狂,是個天生的瘋子。

  但當他進一步了解時,卻發現,顧遠川不止如此。

  顧遠川嘗夠了生活的苦,跪在墳前折斷了自己的筆,他傷透了自己的女兒,卻又從那自由又忤逆的女兒身上看到了整整一個年青的自己。

  顧遠川說:“我一直糾結的點在於,我把她養得心高氣傲的,她以後需不需要像我一樣求人,會不會得看人臉色過日子,能不能養活自己,能不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沈澤喃喃:“……所以。”

  顧遠川靠在欄杆上,輕聲道:“所以我反對她學美術。我知道學習是重中之重。她反抗我,我心想你怎麼能這麼對我?我是你爸,這裡面哪句話不是對你好?”

  “——再然後,我訴諸暴力。”他心酸地笑了笑。

  顧遠川道:“但是後來是你告訴我,告訴她媽,我們是無法壓抑她的,她無論如何還是會往自己想要的那條路上走,撞得頭破血流都無所謂。”

  顧遠川:“……就像我年輕的時候那樣。”

  “老實說,挺不好受的。”顧遠川平淡地說:“我那麼竭力避免她重蹈我的覆轍……但是你把她硬是拽到了那條路上,告訴我她以後前途無量。”

  顧遠川想了想,淡淡地笑了起來。

  “既然你們兩個都這麼拼命……那應該是值得相信的。”

  沈澤那一瞬間想問他,顧叔,你知道你的女兒對你的疏離嗎?

  顧關山在北京的那個夜晚對沈澤說:‘我把他趕走了,儘管有時候我會想起他大聲唱歌的樣子。’

  ——沈澤很想問問這個中年男人,究竟知不知道他的女兒已經無法挽回?

  顧關山一直是個心狠的人。

  然後沈澤看向顧遠川,那個中年男人有一雙猶如初冬的刀刃的眼,如今卻難過地望向玻璃窗外。

  ——他肯定知道。沈澤無端地想。

  顧遠川可能在很久以前,顧關山渾身傷痕地、頭都不回地衝出去時就知道了——他的女兒有一天會把他從自己的世界中剔出去。

  盛夏北京,宮牆畫棟,八月末時蟬鳴漸消,天氣卻仍十分炎熱。

  沈澤拖了自己的行李,只覺得自己像個天生地養的孫悟空,他爸和他媽戴著墨鏡,興高采烈地從旁邊拎起了一個小箱子,沈澤咬了咬牙,拎著自己碩大的行李箱,背著同樣巨大的書包,望向校門口的新生報到指南。

  他手機微微一震,大約是來了一條消息。

  沈澤單手拖著不怎麼聽使喚的行李箱,一手拿出手機。

  沈澤以指紋解了鎖,顧關山發了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真是讓人嘰嘰大’的表情,欠扁地問:“是不是到學校了呀?”

  沈澤艱難地打字:“你好好上課,別開小差。”

  顧關山說:“藝術史,不想聽,到宿舍之後告訴我喲。”

  然後像是無聊一樣,又發了一個把杜蕾斯丟上丟下的猥瑣表情包。

  沈澤:“……”

  沈澤心想得空一定得查查她表情包都是哪來的——一邊扛著行李,艱難地跟上了自己父母的步伐。

  住宿,是一定要住的,沈家早前在北京買了房,但都不在北四環。

  沈澤走過門口那兩個著名的大華表,奇怪地看著校園裡‘建設品質校園’的橫幅,納悶品質校園到底是什麼——

  他還沒納悶完這個即將折磨他整個校園生活的四個字,沈爸爸沈媽媽就站在門口倆大華表前頭,興高采烈地拍了遊客照。

  沈媽媽特意舉起了自己的紗巾,紗巾迎風飄揚,錯腳而立,她的身後是無數個中年婦女揚起自己的紗巾,她們的姿態高度一致,猶如抗戰婦女軍!

  沈建軍拿著相機喊道:“三,二,一!茄子!”

  沈澤:“……”

  沈澤覺得有點兒窒息。

  他沒指望自己父母來幫忙,沈建軍以前很兇,如今大約是心情太好了,徹底放飛了自己,像一個活脫脫的混蛋。沈澤有點明白為什麼顧關山有時候會罵自己是個混帳了——都是基因。

  沈澤千辛萬苦找到了報導的地方,交了表,登記完,領了宿舍鑰匙。他剛領完,耳朵里就聽到沈建軍和另一個家長聊天:

  “我家兒子學金融的,對,高考673,”沈爸爸說,“我兒子高中的時候混的呀,天天打雞罵狗的,我都準備塞錢讓他出國眼不見心不煩了,結果上了高二之後,嚯!竟然告訴我要在國內高考!我一聽可愁死了,但是又一想,反正國內的野雞大學也是野雞大學,國外的野雞大學也是野雞大學麼,沒啥區別,萬萬沒想到我今天竟然能出現在這,簡直是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今天,夢了好久終於把夢實現……”

  沈澤:“……”

  沈澤:“求求你了爹,別唱了。”

  沈澤生得硬挺英俊,氣場極為不馴,猶如一匹成年雪狼,光是站在那裡都令人駐足。路過的姑娘有一些看到他,連表現都不自然了起來。

  他剛和自己爹說完話,摸了摸手裡的鑰匙,突然想起他在很久以前,顧關山來北京參加頒獎典禮的時候,那個落雨的夜晚,他對顧關山的那句承諾:

  ‘——看,等我們以後大學了,一起來報導,也走這條路。’

  而那句‘以後我們也走這條路’之後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在這一年盛夏的末尾、無盡的寒蟬聲中,沈澤如約提著行李站在了這所百年的老校裡頭。

  ……然而這裡沒有顧關山。

  沈澤注意到那些小姑娘盯著他的,火辣辣的視線,只覺得渾身不痛快,像個被賊惦記的良家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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