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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菡玉慢慢踱到驛館背面。原來野蔓叢生的樹林經過戰火顯得愈發蕪雜凌亂,有的樹被攔腰斬斷,有的連根刨起,翻出其下黃褐的沙土。樹叢前三三兩兩橫了幾道舊柵欄,柱子上還殘留著半張告示,大意是前方危險天黑莫行之意。

  林中果然連路都改了樣,原先那條石子小徑不知埋沒在了何處,斜著倒叫人踩出一條坑坑窪窪的土路來。菡玉深一腳淺一腳的沿著土路往林中走去,遠遠瞧見銀白的光亮,似是明月映在水上的反光。

  她心裡一動,也不看腳下,急著要到那荷塘邊去,不料一腳踩了個空,竟是平地里被人挖了條又深又寬的壕溝,溝底還插了許多削尖的樹棍竹篾。她意外踏空,哪裡來得及反應,手只搭了一下溝壁,身子歪斜著就要栽下坑去。

  正是天旋地轉,耳畔生風,忽覺一片黑影籠罩上方,右手手腕被人提住,竭力往上一拉,翻身穩穩落在溝側地面。

  菡玉失聲驚呼:「卓兄!」竟是他!竟又是他……

  他略一愣怔,握在她腕間的手忘了鬆開。他的手瘦骨嶙峋,然而異常有力,好似鐵箍緊扣,勒得腕骨都隱隱刺痛。他側對著她,僅僅尺余的距離,她從未離他這樣近過,近得可以看到他下巴瘦削的輪廓,半隱在寬大的斗篷陰影里。而那一身黑袍將他全身乃至面目都盡數掩蓋,與記憶中的模樣全無二致。

  只是片刻,他旋即放了手,退開兩步,那隱約露出的一點下巴也看不見了,完全融成一道漆黑剪影。

  「這裡不安全,多加小心。」

  他的嗓音低澀,像生鏽蒙塵的樂器,變了音調。許多年沒有聽過他的聲音了,乍一聽來有些陌生,但又立即能判斷出就是他。而他說的話,竟也是和她第一次遇見他時一樣的。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也不曾變。

  只是她自己變了。

  菡玉也略退半步,對他躬身拜道:「承蒙恩公兩度搭救,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請受在下一拜。」

  他沉默不言,過了好半晌方問;「你識得我?」

  菡玉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我也只知道你是姓卓。」

  「我叫卓月。」

  以前她跟隨他那麼久,幾乎可以說是生死與共,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現在居然第一次交談就被他告知姓名。菡玉略感訝異,忙回道:「在下姓吉,草字菡玉,吉運之吉,菡萏之菡,碧玉之玉。」

  「菡玉,玉……」他重複了一遍,聲音逐漸低下去,聽不清說的什麼。忽然一轉身,背對她道:「我得走了。」

  菡玉問:「不知卓兄府上哪裡,仙鄉何處?日後有機會或可前往拜會。」

  卓月道:「我也正要前往蜀地,路上或許還會遇到的。」不等她回話,腳下如風,轉瞬便走得遠了。

  菡玉追上去喊道:「後會有期!」話未說完已不見了他蹤影。她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心中微嘆,又不免疑惑。莫非他是認識韋見素,所以知道他們要入蜀?

  後來路上二人果真偶爾也有遇到。卓月和菡玉一行走的路線速度都大致相仿,隔幾天便能在驛站附近碰到。他當然不會住在驛站里,她知道他患有惡疾,才會瘦得那般形銷骨立,一向獨來獨往遠離人群,幾次相遇都是在偏僻無人之處。

  他似乎並不驚訝她認識他,也沒有再追問原委,她自己當然更不知道從何說起。他們說過的話很少,總是剛打過幾句招呼,他便迫不及待地要走,從不在同一處地方多作停留。每次她都覺得有滿腹的話要說,但真的見了他,又一句都說不出來了。就好像曾經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許多年不見,驟然重逢,卻無論如何也回不到當初的親近了。何況他並不知道那一切,她對他而言只是一個剛見過幾面、偶然出手救過的初識。

  也許這樣是最好的,沒有那段過往,他活得好好的,與她僅僅是點頭之交,她便不必虧欠他了。她的全部心意都可以給另一個人,即使那人已經不在了。

  她總是晚一步,總是在失去之後,才知道要在乎、要挽留。她僥倖可以讓時光倒流,挽劫難於未然,卻忘了及時挽住自己的機緣。他死了,化作馬嵬驛池塘邊荒冢下的一堆白骨,再也不會活過來。而這一次,卻沒有了重來的機會。

  從金城縣出發後,一行人便直向西南而行。韋見素有了那日經歷,故意繞開馬嵬驛,免得菡玉再觸景傷情。一路上倒也順利。

  行進了十來天,已進入蜀東山地,山中棧道難走,行速緩慢。抵達距成都尚有八百餘里的普安郡上亭鋪時,聽聞驛路信使來報,數日前上皇接到群臣表,即率公主皇孫等從成都出發,目前也接近上亭鋪。當時天色將暮,韋見素便下令停駐上亭驛站,準備在此等候太上皇駕臨。

  日間天氣本就不晴朗,到了傍晚愈發陰沉,竟然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韋見素領著迎駕隊伍立於山石高處眺望,遠遠就見棧道中一隊疏落人馬迤邐而來,軍士扈從共約五六百人,護在中央的兩名老者穿蓑衣斗笠,手持竹杖,互相扶持著蹣跚而行。走近了一看,果然是太上皇和高力士。陳玄禮緊隨其後,一身甲冑,雖也是鬚髮皆白,但比他二人還是要健朗挺拔些。

  韋見素見太上皇作此山野打扮,行止隨性,雨具簡陋,連忙命人取來雨傘,親自執傘走下棧道上前去迎接。

  韋見素自去年奉寶冊至靈武傳位,不見太上皇已一年有餘。太上皇一向身骨健朗,又有年輕的貴妃相伴,雖年過七旬,卻比一般的六旬老翁還要顯得青壯。但這次再見,完全是古稀龍鍾之貌,一年之中竟比韋見素為相這幾年變得都要快。他不竟想起馬嵬驛中太上皇面牆而立的背影,大約就是從那時起急速地衰老下去,不由心下愴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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