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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喬越的謀士張浦。
他面如土色,瑟瑟發抖。
小喬吃了一驚,飛快轉頭看著魏劭,見他目光冷冷地盯著自己:“這個人,你應當認識吧?”
小喬的心跳驀然一陣狂跳,略微茫然地看著魏劭。
從進來後,魏劭轉身對她說的那第一句話開始,她就覺察到了他的反常。
出了這麼大的事。從魏劭的角度而言,喬家這一次的行為,如同整個家族再次背信棄義。
他卻只讓她回去,說,作為對她為他生了個女兒的回報,他會放過兗州。
當時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異常的平靜。
但她的直覺告訴她,這絕不是當時他真正的情緒表露。
越看似理智的平靜,背後或許就是越大的憤怒。
只是她不知道,他當時為什麼不對自己大發雷霆,反而要將憤怒以這種讓人更加感到不安的方式給掩蓋了過去。
此刻她隱隱仿佛有些明白了。
或許和這個張浦有關。
但是張浦,到底說了什麼?
魏劭從案後起身,一把抓起橫於桌上的寶劍,拔劍,朝著張浦走了過去。
張浦跌坐到了地上,爬行著後退,不住地哀求。
“君侯饒命——君侯饒——”
一道劍光掠過,一顆前一刻還連在脖頸上的頭顱,突然飛了出去,骨碌碌地滾到了牆角,方停了下來。
一道血柱凌空噴涌而出。
濺在了魏劭的衣襟上,也濺在了他的面上。
小喬驚叫一聲,驚恐地看著魏劭轉身,提著那把還在滴著血的劍,朝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了回來。
久違了的關於前世夢中的那最後一幕的記憶,在這一刻,仿佛突然朝她排山倒海般地再次涌了過來。
她極力咬著牙關,才不至讓牙齒發出瑟瑟的顫抖之聲。
魏劭到了她的近前,那張濺了幾滴血的面龐微微下沉,俯視她片刻,忽然“叮”的一聲,拋掉了劍。
“這個人,提喬越的腦袋來投我。兗州還是你喬家自己留著吧。你可走了。”
他冷冷地道。
小喬強行撐著兩條已經軟的成了棉花般的腿,勉強站了起來。
“你到底怎麼了?張浦說了什麼?”
魏劭不語。
“夫君——”
“來人,把她給我送出去!”
魏劭忽然仿佛就爆發了出來,扭頭朝外咆哮了一聲,接著一掌,便將兩人中間隔著的那張案桌上的東西全部掃到了地上。
簡牘、文書、筆墨,連同令箭和虎符,掉落滿地,狼藉一片。
雷澤慌忙入內,迅速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張浦的無頭屍身,急忙要親手托拉出去。
“把她給我送走!”
魏劭又咆哮了一聲。
雷澤一愣,這才明白過來,錯愕地看了眼魏劭。
他神色陰沉。
雷澤遲疑了下:“女君——”
“煩請雷將軍先出去,我還有話要和君侯說。”小喬道。
雷澤急忙彎腰,將張浦屍身連同頭顱一道弄了出去。
“夫君——”
“不要叫我夫君!”
小喬頓了一頓:“張浦到底對你說了什麼……”
他雙唇依舊緊緊閉著。
小喬心亂如麻,後背已被冷汗濕透。
她感覺的到,魏劭對於自己的憤怒,似乎不僅僅只是出於這次兗州的事情。
似乎還摻了別的。
到底是什麼?
她閉上了眼睛,極力地在腦海里回憶。
忽然,整個人像是被什麼重重地抽了一下。
她猛地睜開眼睛。
“在我剛嫁給你的次年,那次我回兗州的時候,我曾勸我父親圖強,招兵買馬。”
她望著魏劭眸光陰沉的眼睛。
“那時候,我勸服我父親的一個理由,便是為了防備你。”
她慢慢地說道。
父親當時在勸服喬越的時候,自然不可能說是自己的提議。
但兗州有所行動,恰便是從自己離開之後。
應該便是張浦為了在魏劭的面前表他投效忠心,說了兗州當日強兵的目的,便是為了提防他復仇的這件事。
張浦或許並沒有提及自己。
但魏劭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
她的臉色慢慢變得蒼白,唇也褪去了顏色。
默默地看著他。
她並不想落淚。
從那天拜別徐夫人上路後,直到前一刻,她一直沒有掉過一滴的眼淚。
並不想哭。
只是一心盼著事情還未朝著最壞的方向發展,盼著還能有轉圜的餘地。
直到這一刻。
眼睛忽然發熱。
她極力忍著,終於將那陣意給逼退了回去。
“我知你在恨我什麼。你恨我嫁你便是為了算計你。但是你我結合,起始本就是一樁各有所圖的聯姻,猶同床異夢。當時我怕你,不敢相信你,是以才如此勸我父親。我不敢說我沒錯,但我也不能違心地說那時候我做那種決定便全是錯。畢竟,我們誰也不能預知往後,更看不清對方心裡到底想的為何,是不是?我錯在我只勸我父親圖強,卻未對我喬家隱患加以足夠重視和提防,這才鑄成了今日惡果,令魏梁等人無辜受害,辜負了你為我而承擔的壓力和做出的承諾……”
魏劭忽然冷笑了起來,笑容有些詭異。
“我記得清楚,那時我為了早些接你回來,我一路是如何追你南下的。你在烏巢渡口和我卿卿我我,原來心裡……”
他忽的停了下來,目光里,流出厭惡之色。
“你也不必再說了!往後更勿在於我面前提任何有關你喬家的事了!喬家處心積慮把你嫁了過來,你也委屈自己,如此侍奉了我三年之久,時日不算短,如今還生了個孩子。我便滿足你,放你喬家生路。你轉告你喬家人,往後莫再犯我手裡,否則下次,便不似這回了。莫以為我會因顧忌名聲而一忍再忍。我若想殺,我便會殺。世人評說,於我又有何干?”
魏劭以手掌,重重擦去了面頰上的血滴。
卻留下了一道暗紅色的拖痕,令他面容愈顯猙獰。
他轉身離去。
第144章
南窗半敞,有微風拂過窗外植著的美人芭蕉,綠的滴油似的蕉葉叢里,發出細微的簌簌風響。
屋裡漂浮著清苦的藥味。
小喬從父親手裡接過碗,擱在一旁,要扶他躺下。
喬平微微搖頭。
“燕侯不願收兗州嗎?”他問。
“他已經走了。”小喬輕聲道。
“是為父拖累你。從前未能及時察覺你伯父異動,釀成了此禍不說,此次出事,他因怒發兵圍城之時,我處置也是不當。”
“並非為父舍不下郡公之名。兗州不過一塊死地罷了。你曾祖為刺史前,兗州也非歸我喬家所有。喬家祖籍洞庭,先祖遺骸均葬洞庭。你祖父去世,那時你還小,為父曾帶你和你母親歸洞庭守陵了數年。瀟湘洞庭,楚天闊處,至今如在眼前。為父為繁牘瑣務困了半生,從前也曾想過,等有朝一日你和慈兒各成家立業,我能放下此間事了,我便扶你母親歸靈,於洞庭終老此生。”
小喬怔怔地望著父親。
“當日他引兵而來,我若開門迎降,他怒氣過後,未必也就真會為難城中軍民。只是我卻不敢冒險。我死不足惜,家將軍民,不該因我喬家之罪而遭連責……”
“父親勿再自責了。人非堯舜,誰能盡善。事已經出了,自責也是無用。如今當做的,應是盡力彌補。”
小喬扶喬平靠在了床頭,往他身後墊了一個靠枕。
“我知父親心裡過不去的,便是魏梁將軍和那十數位遭難的從衛。遺軀均殮,他已帶走。等我回去,我會盡我所能對軍士家人予以撫恤。父親目不能視,不宜行路,阿弟會代父親去洛陽向魏將軍負荊請罪。”
喬平抬手摸索,握住小喬的一雙手。
窗外陽光明媚,惠風和暢。
小喬指尖卻觸手冰涼。
喬平握住女兒的手,喟嘆:“女婿如今可是遷怒於你了?”
父親雖然看不見,小喬卻依舊面露微笑。
說道:“父親放心,他並非這樣的人。此次雖確實和我起了些生分,卻並非因為兗州之事。”
她略遲疑了下,提了句張浦提喬越人頭欲投效,反被魏劭所殺的事。
“他曾許諾於我,說往後不再計較魏喬兩家舊仇。能如此放下前事,我知於他而言十分不易,忽然卻得知我曾為提防他而勸父親圖強,冷了心腸要和我生分,也是人之常情。”
她反手緊緊地握住父親的手,說道:“父親請安心,我一切都會好的。我只是不放心父親……”
“蠻蠻放心,儘快回去。”喬平說道,“我無大礙。何況你阿姐也回來了。有她在,便似你陪我身邊一樣。”
……
丁夫人前次事後,被怒火三丈的喬越關押,每日只冷水稀粥果腹度日。
喬平掌權的第一時刻,便將丁夫人接了出來。
丁夫人見喬越死狀悽慘,雖恨他無情無義糊塗透頂,終究夫妻一場,當時也滴了眼淚。
昨日,大喬帶著鯉兒,終於被接到了東郡。
母女闊別數年之久,如今方得以見面。
丁夫人當時重重拍了女兒一把,隨即便將她摟入懷裡,淚流滿面。
比彘向她下跪,被丁夫人雙手扶起。
家人終於得以團圓。
小喬當時在旁,欣慰之餘,看的也是眼眶發熱。
樹以前因,報以後果。
至少這一刻,丁夫人和大喬比彘他們的相聚是值得欣喜的。
猶如慢慢汲取回了力量,已霾暗了許久的心情,穿雲破霧,終於露出了一角陽光。
即便只是一角的陽光,也足以能夠支撐住她的意念,讓她踏上歸途,再次去面對她這一世因夙緣而嫁的那個丈夫了。
……
數日之後,小喬到了洛陽。
這是她第一次踏上洛陽的土地。
八方之廣,周洛為中。
洛水沸沸,邙山巋巋。
千年前的武王定鼎之地,漢室數百年江山的都城。
頻繁的戰爭和易主,並沒有令這座古都蕭條下去,它有著別於任何其餘城池的因了千年漫長歷史而化在了骨血體膚中的厚重煌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