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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九歲,去了匈奴。」他澀然一笑,似乎並不怎麼願意回憶那段日子,「對他們而言,我與其說是個人質,倒不如說是一個玩物。白日裡可以肆意鞭打辱罵,夜裡……」他目光暗沉,不願細說。
「……後來我就逃了出來。我好不容易逃回樓蘭,見到父王,卻馬上被送回了匈奴。」他笑了笑,自嘲地撇撇嘴,「那時候我太傻,總以為只要逃回來,一切苦難就結束了。」
「回到匈奴,一切如故,或者說是變本加厲,要逃也更不容易了。我整整花了七年,才尋到機會又逃了出來。那時我知道父王已經死了,叔父也容不下我,這次我沒再回匈奴,我去了漢朝,找我的王兄。」
「到了長安城,我王兄住的地方我進不去,只好去打聽他經常出入之處,好不容易才見了他一面。他見了我,哭得很傷心,直說想我,要留我住下。結果當夜便有人把我捆了,要送往匈奴去。我才知道,原來王兄早就收到了叔父的信牘。」
子青皺緊了眉頭,被親如手足的人欺騙,這樣的事,她也曾親眼看著在父親身上發生,她知道那種痛楚。
「還沒到匈奴,我就殺了看守逃掉,進入大漠,為了活命當了刀客。」阿曼望著她一笑,「再後來就遇見你了!」
室內一片寂靜,半晌,子青顰眉望著他:「那你怎得還隨我們到樓蘭來,把自己置於險境之中?」
阿曼孩子氣般地笑道:「……我想和你在一塊兒。」
「你今晚去王宮作什麼?」霍去病顯然並不相信他的話。
「去偷一卷畫軸,畫上是匈奴的地形水源圖。我想把匈奴的地形水源圖拓下來,有此圖在手,想必你捨不得趕我走。」阿曼朝霍去病慢悠悠笑道:「商旅只要嚮導就足矣,沒有必要了解整片大漠的水源,對麼?漢朝的將軍!」
聞言,霍去病怔了下,遂也不再隱瞞,微微笑道:「漢朝驃騎將軍霍去病。」
阿曼不驚不乍,只淡淡一笑。
「樓蘭王宮怎麼會有匈奴的地形水源圖?」霍去病不解。
「你們對樓蘭能了解多少,」阿曼冷笑,「我樓蘭有著千年歷史,能人輩出,一副匈奴地形水源圖又算得了什麼。我繪給你的大漠暗河走勢,那是我三歲時便看過的東西。哼……你們有什麼,不過都是些征服野心罷了。」
子青默然不語,漢朝討伐匈奴,還可說是因匈奴屢次進犯,不得已而反戈;可討伐樓蘭,著實是以大欺小,無論輸贏,在道義上便落下乘。
連霍去病也半晌未語,因其位置所在,樓蘭夾在漢廷與匈奴之中,猶如被夾在兩塊大石之中的小石粒,無論哪一方,它都無法抗衡,只能在兩方的巨大碾壓之下被反覆磨礪消損。
樓蘭何辜?
瓦罐噗噗直響,小小灶間,溢滿了藥味。
子青又往灶里添了把干柳條,才起身揭開瓦蓋,拿箸在湯藥裡頭輕輕攪了攪。身後響起腳步聲,她回頭望去,是霍去病。
「藥還沒煎好?」他隨口問道。
「還得再熬一會兒。」子青答道。
霍去病「嗯」了一聲,在灶前蹲了下來,有一把沒一把地往裡頭添干柳條。灶膛內的火光熊熊,映在他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火不能太大,會熬乾的。」子青不得不道。
「哦。」
他沒再添,干柳條在手上折著玩。
子青望了他一眼,猶豫片刻,仍是問道:「阿曼他……」
「睡著了。」霍去病哼了一聲,道,「流了那麼多血,這小子居然還撐了大半夜。」
「您還會讓他留下來麼?」她問,顯然阿曼今晚闖王宮並未拿回匈奴的地形水源圖,也就是說,他對霍去病而言已毫無價值。
霍去病沒吭聲,望著火光出神。
「子青,若有一日,我須得攻打樓蘭,你可會聽我軍令?」良久,他突然問道。
子青怔了片刻,隨即緩緩而堅決地搖了搖頭。
「因為墨家非攻?」
「嗯,他們是無辜的。」
「我會斬了你,在軍前。」
她澀然笑了笑:「子青認命。」
霍去病深望著她,猛地直起身來,吩咐道:「天亮後,你去把他路上需用的藥材買齊,我們即刻離開樓蘭。他在樓蘭太危險,早走早安心。」
「諾。」
子青眼底露出笑意,她已明白霍去病的答案。
「笑什麼?」霍去病看見她的神情,冷道,「想著能和那小子在一塊,歡喜?」
「不是……」
「聽清楚,我的軍中可不允許有污七八糟的事情,明白麼?」
「明白。」
54第十八章歸程(一)
歸程是趕得如此之緊,眾人都還未休息夠,也未好好地逛逛樓蘭城,按理說都該心存遺憾才是,可偏偏心情都甚好。
趙破奴做起生意來,居然頗為得心應手,賣了不少錦緞絲帛,還換來了幾匹駱駝的香料,思量著回去後再狠賺一筆。一路上,他便先把錢兩都分發下去。沉甸甸的錢袋墜在締素手上,解開來一看,驚得他半日都沒合攏嘴。
「青兒,我們有錢了!起碼有十金,這麼多錢!」
他壓低了聲音,朝子青輕聲嚷道。
子青雖未解開,但視其分量,也知道確是有不少錢兩,思量著拿來還給李敢,應該是綽綽有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