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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喚出她的名字,他凝視著柔福,語氣又漸趨溫和:“我是要保住我的皇位,也惟其如此,我才能保護你。”

  “保護我?”柔福像是覺得這說法很奇怪,雙唇彎出譏誚的弧度,“你是怎樣保護我的?下令杖斃麼?”

  “杖斃,那只是做做樣子。”趙構說:“太后對你誤會頗深,我一時難以解釋明白,也不便在大庭廣眾之下拂她意,所以只得委屈你,將你下獄。現已救你出來,以後會將你妥善安置在安全之處,雖無長公主身份,但九哥保證你仍可過以往那般榮華生活,九哥也會常去看你。”

  柔福眉尖微揚:“可杖斃詔書已下,屆時如何行刑?”

  因入獄的緣故,她此刻仍只著素衣,頭髮也未梳起,長長地披散於身後,臉上更無脂粉的顏色,那有異往昔形象的素雅模樣卻看得趙構怦然心動。一手溫柔地探入她右側散發中,纖軟髮絲帶給他手背清涼的觸感,他輕撫著她膚如凝脂的臉龐,告訴她:“有個容貌與你相似的人可替你受刑。”

  “容貌與我相似的人?”柔福很快明白他意指誰:“紅霞帔韓氏?”

  趙構不語,但隨即淺淺呈出的笑意表明她所料未差。

  她一側首避開他的觸摸,再定定地看他半晌,忽地笑出聲來:“你是說,讓我與韓氏調換身份,讓她去為我受刑赴死,而我從此亦不必再頂著長公主的名號,變作你的紅霞帔,任你金屋儲之?”

  “不,不是……”她直接的言辭令趙構略顯尷尬,下意識地否認道:“我會在宮外為你擇一個寧靜舒適的居處,閒時出宮看看你,與你聊聊天,聽你撫撫琴,就跟以前一樣……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她冷冷地笑著,看他的眼神有奚落的意味,“真的僅此而已麼?‘此外’的呢?是你不想,還是消受不起?”

  趙構立時怔住。面對這他從未面對過的空前挑釁,他暫時沉默,記不起此前所有表達憤怒的方式。

  他隱約地想,或許她所說的“消受不起”不是他理解的意思,而她卻不給他慶幸的機會,瞬間把話毫無退路地挑明:“官家這些年一直寵信醫官王繼先,聽說他有一祖上傳下的靈驗丹方,可曾治好了官家的病?”

  見他不答,她繼續銜著她譏諷的笑,銳利地刺痛他:“照官家如今的性子看,想必那丹方未見良效。建炎三年揚州之變金人的突襲確是徹底擊潰了官家,從性情到身體,莫不一敗塗地……”

  終於忍無可忍,他猛地伸右手掐住她的咽喉,將她拽起,一步步將她逼至牆角,緊盯她的雙眼she出陰寒的光,目眥盡裂:“你真不想活了麼?”

  她的胸口急速起伏,雙手去掰他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身體不住掙扎,眉頭緊鎖著,似十分痛苦。他見狀手略鬆動了一下,她得以喘了口氣,轉視他,卻又斷斷續續地拋出一句狠話:“現……現時看來,這病……跟官家……倒是……倒是相得益彰呢……”

  他怒極,一手加大掐她脖頸的力度,一手劈面給她一耳光,而她竟還能在痛苦掙扎的同時延續著唇際那抹犀利的笑,這令他忽然懷疑起她的身份。“你是不是瑗瑗?”他拉她貼近自己,盯牢她的眼睛,“你是不是華陽宮中的瑗瑗?那個瑗瑗怎麼可能如你這般尖刻惡毒,對九哥說出這樣的話?”

  “不是……”她咳嗽著,痛得連眼都睜不開,字也吐得極其困難,“我不是……瑗瑗,你……也不是……九哥……”

  他無暇去細辨她這話的含義,只覺心底憤怒持續蔓延,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沸騰,剎那間他只想毀滅她,如同毀滅她令他直面的恥辱。他狠命地繼續掐她咽喉,她擺首扭身抵抗時衣領微散,露出頸下一片細白的肌膚。這情景奇異地刺激了他,他陡然抓住她衣領,驀地朝下撕裂,聽著那清脆的裂帛聲響,他有仿若撕裂她尊嚴的快意。

  然而隨後一垂目,他卻震懾於所見的景象,木然站定,停止了所有動作。

  一粒艷紅的痣現於她左辱上方,胭脂的色澤,有如映襯其下雪膚的裝飾物。

  突現的胭脂痣晃動了時空,多年前的記憶那一頁仿佛只是在剛才翻過,他是獲權策馬入艮岳的皇子,她出現在他似錦前程的初端,若清新晨光般映亮他的眼。

  他牽起她的手,穿行於樹影婆娑的林間,陽光斑斕地灑在他們身上,他感覺到所踏的松針在足下低陷,偶爾聽見她鞋上的鈴鐺和著鳥鳴在響。

  萬竹蒼翠掩映下的蕭閒館,貴妃榻上的她不反對練習式的親吻,他的唇品取著她肌膚上的香氣,她的衣帶在不覺間被他解開,直到胭脂痣成為那日繾綣的終點……

  起初的怒意悄然散去,心裡只覺酸澀,再看此時柔福,她竟也有了溫和神情,靜靜地與他對視,目中兼有悲哀與憐憫。

  於是,他輕輕攬住她的腰,俯身低首,在事隔十六年後,再次以唇灼熱而傷感地烙上她的胭脂痣。

  她沒有抗拒,她甚至還摟住他的頭,一點一點輕撫他的冠發。但此刻的溫柔並沒延續多久,他逐漸感覺到她冰涼的手指在微微抖動,呼吸聲越來越重,心跳的聲音也分外清晰。很快他明白她這些異樣的反應並非源自情緒的驛動——她一支手掩住了嘴,胸劇烈一顫,像是要嘔吐。

  他訝異地站直,尚未來得及看清楚,一股液體已無法控制地自她口中噴出,濺上他的衣襟他的臉。他瞬間愣住,輕觸落在面頰上的溫熱的水珠,低首一看,果然指尖上所沾的是與她唇上一樣的殷紅的血。

  她足一軟,在震驚的他的注視下倒臥於地。他立即彎腰將她抱起,急問:“瑗瑗,你怎麼了?”

  柔福閉目不答,淺笑著引袖徐徐拭唇邊血痕,但還未拭乾淨就又有一口鮮血湧出。

  趙構惶惶然轉首四顧,忽然發現她適才飲水的茶杯,一把抓起看了看其中殘餘的可疑液體,依稀窺見了那可怕的答案,急怒之下厲聲問柔福:“你喝的是什麼?誰給你的?”

  柔福不語,微微搖了搖頭,仍閉著眼睛,依偎在他懷中,像是一個睏倦了的孩子。

  他猛地將茶杯擲向牆角,砸得粉碎,再以雙臂摟緊她,悲傷地將臉貼上她的額,連連喚她:“瑗瑗,瑗瑗!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為什麼不相信我?你是我這半生最珍視的人,我怎麼可能會殺你!”

  “不……”柔福喘著氣,低低地,艱難地對他說:“你最珍視的……不是我……是……華陽花影中的……你……自己……”

  感覺到趙構在聽到這話時的瞬間木然,柔福又微微苦笑,繼續說:“我所愛的……也不過是……當時的你……我們都錯了……九哥……”

  趙構聞之惻然,在她此言帶給他的悸動中沉默,須臾,才想起揚聲喚內侍:“來人!快來人!”

  柔福的手扶上他的肩,“不必了。”她嘆了口氣,勉力睜開含淚的雙眼再看了看他,用盡所有的精神說出最後一句話:“你……用玉佩……殺死宗雋之時,也殺死了……我心中的……九哥。”

  言畢,兩行血淚滑過蒼白如紙的臉,她的手軟軟落下,無力再動。

  趙構緊擁著她悲喚數聲,見她再無反應,茫然無措地雙手將她抱起欲出去,目中的淚水令前路模糊,他踉踉蹌蹌地走了數步才找到出門的路。

  門外殘陽如血,西風嘆息著穿過暮氣漸深的宮闕,驚動原本沉寂的老樹枝椏,幾片落葉稀疏間歇地飛,掠過院內石階衰糙,飄向鱗次櫛比的碧瓦紅牆。

  臨安皇宮建於鳳凰山之側,山中林木蓊如,棲有千萬宮鴉,此刻也整陣而入,黑羽紛騰,迴旋於天際,映著這蕭索天色,散落一層層哀戚鳴聲。

  愴然仰首望向哀鴉所蔽的病色殘陽,趙構抱著柔福跪倒在殿前階上。循著鴉羽間透出的金紫光線,他仿佛看到當年華陽花影中的美好畫面隱約重現:粉色的櫻花染紅了鳳池水,花瓣在風中如雪飄落,落櫻深處有十四五歲的少女在踢毽,綠春裝,小鬟髻,剪水雙眸,巧笑倩兮,她揚起毽子,說:“殿下與我們一起踢吧。”……

  不覺已淚流滿面。瑗瑗,瑗瑗……他摟緊她,再次喚出這個深藏於心的名字。然而她沒有答應,他惟一能感覺到的是她的魂魄正如水般在他指fèng間流逝。終於他閉上眼,在千羽哀鴉鳴聲中,他清楚地聽見自己那段記錄了華陽花影的生命在心底轟然碎裂。

  7.夢粱

  柔福死後,韋太后帶回的那棺木中的骸骨身份被正式確認為柔福帝姬,趙構將其追封為“和國長公主”,並發喪厚葬。

  紹興十三年二月,太師秦檜率群臣三上表乞選正中宮。趙構請韋太后降手書立後,韋太后說:“我只知家事,國政要事非我所能干預。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了。”

  閏四月己丑,趙構立貴妃吳氏為皇后。制曰:“顧我中宮,久茲虛位。太母軫深遠之慮,群臣輸悃愊之忠。宜選淑賢,以光冊命。”

  吳嬰茀入主中宮後待太后更為孝和恭順,親自供承太后飲食衣服,將慈寧宮中事料理得無處不妥帖,與太后相處融洽,此後十數年,兩人間未曾有一件不快事發生。

  吳後嬰茀弟吳益娶秦檜長孫女為妻,又與醫官王繼先交相薦引,三家姻族相繼加官進爵,顯貴一時。嬰茀見趙構提及皇后邢氏時每每悒鬱不樂,遂請趙構為其侄吳珣、吳琚賜婚邢氏後族二女,“以慰帝心”。

  趙構待嬰茀不薄,凡她所請也大多應承,但自立後之後即廣納妃嬪,選的多為通文墨、曉音律的年輕美女,閒暇時便去品鑑她們才藝,與嬰茀相處的時間日漸稀少。

  一如往常,嬰茀全無妒色,甚至還於紹興十九年,親選一名叫玉奴的吳氏族女獻與趙構。趙構先封玉奴為新興郡夫人,後進為才人,但對她了無興趣,數年後命其出宮歸本家。

  諸妃妾中,趙構最寵愛者有兩人,劉貴妃與劉婉儀,宮中人分別稱之為大劉娘子與小劉娘子。

  劉貴妃有一雙纖足,穿著繡鞋形如新月,纖巧可愛。趙構待其優渥,劉貴妃恃寵驕侈,曾在盛夏以水晶裝飾腳踏,那日嬌慵地斜靠於床上,雙足蓮鞋精美,閒點腳踏上水晶,滿心以為趙構見此情形必會倍加愛悅,豈料趙構入內一見,臉微微一沉,冷眼看她,道:“這是腳踏麼?取來做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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