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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後的她笑得倉促卻喜悅。她的玉顏在流逝時光中悄然暗淡,此刻由衷的欣喜終於給了她重煥容光的機會。多年以後趙構仍然記得很清楚,母親那時目中閃現的神采是他從未見過的。那日的母親異常美麗,在父皇命人點亮的華燈光線之下,她溫柔地依在父皇身邊,聽他語笑晏晏,間或輕輕抬目視他,脈脈含笑。

  她的笑容在趙佶不經意地說起一個事實時忽然有凝結之感。他說:“朕記性真是不好,若非喬貴妃提醒,險些就忘了今日是愛妃生辰。”

  但是,她那一瞬間的失望神色很快消失,重又微笑開來,連聲謝皇上的眷顧垂愛和禮物賞賜。後來趙構猜測,也許,母親是很清楚,能在生辰之時得到皇帝的臨幸已是意外之福,她本無資格計較這個恩典是發自他本心,還是在別人勸說提醒之下出於憐憫施捨才施於她的。

  可是她這難得的幸福時光也並未持續多久。那晚生辰宴席未罷,便有王貴妃的宮女跑來稟告王貴妃即將早產的消息。

  王貴妃本次預產之日是在五日後,沒想到竟會在這日便出現早產跡象。宮女說貴妃似乎深感痛楚,恐是難產。

  趙佶聞聲大急,立即起身向外走去,連向韋婉容道別都沒想到。韋婉容也惶然站起,不敢挽留,只默默一福恭送。倒是趙構追著出去拉住了父皇的衣服,對他道:“今天是母親生辰,父皇必須走麼?還會回來麼?”

  趙佶低頭和言道:“父皇現在必須去看看。一會兒會回來看你和你母親的。”

  然後決然離去。這晚再也沒回來。

  趙構與母親對著殘席等至深夜,才有宮人來報:“王貴妃生下一位小公主,皇上很喜歡,又見貴妃產後虛弱,所以留下照料,請娘娘不要再等了。”

  趙構聞言再問母親:“父皇是不是不來了?”

  韋婉容默然片刻,然後輕輕把他抱起,微笑著對他說:“構兒,你又多個妹妹了,喜不喜歡?你父皇要照顧你的新妹妹,所以今天來不了了。但是沒關係,我們不可以怪他。”

  從此趙構便記住了,他有一個生於政和二年,與他母親一天生日的妹妹。

  政和三年,趙佶聽從蔡京建議,仿周朝稱公主為王姬之舊制,改稱公主為帝姬,郡主為宗姬,縣主為族姬,並用二字美名替換以往的國名封號。

  趙構記得那個妹妹的美名是從喬貴妃口中聽來的。某日喬貴妃前來與韋婉容聊天,其間談起王貴妃的女兒時忽然很有興致地說:“姐姐見過王貴妃的四女兒麼?就是跟姐姐一天生日的那個。長得真是玉雪可愛,而且一見人就笑,也不怕生,甚是可人。官家賜她美名為柔福,是所有帝姬中最好聽的了。”

  韋婉容一聽也笑著說:“真的麼?那我什麼時候也去看看,順便準備點禮物送給她。”

  她們繼續閒聊著,都沒在意一旁玩耍的趙構,也不知道他一直默默地聽著,並記下了那與母親一天生日的妹妹叫柔福帝姬。

  第一章 高宗趙構·華陽花影 第二節 纏足

  臨安皇宮內,在幾句禮節性的淡然寒暄之後,柔福隨趙構步入殿中。

  她的步態自小時起就很優美,尤其是如現在這般安靜地移步的時候。趙構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一個十五歲少女的身影漸漸自記憶深處浮現而出,大袖長裙、褕翟之衣,頭上戴著九翬四鳳冠,微微笑著應父皇的要求以淑女之姿翩翩地走著,有步步生蓮之美態。

  那是什麼時候?她行笄禮之時罷。他郁然嘆息,為她舊時模樣。

  但,當柔福邁過門檻進殿時,他注意到她探出羅裙的足。

  這不是他印象中柔福的纖纖金蓮。

  他立即想起了一事。在迎柔福歸來前,他曾命以前認識柔福的內侍省押班馮益和宗婦吳心兒前往越州驗視,看甄采所發現的這個姑娘是不是真的柔福帝姬。兩人回來說:“眉眼完全一樣,只是略瘦弱了些,問汴京宮中舊事也答得無一錯誤,不過雙足比以前大了許多。”

  的確大了許多。

  賜座之後,他仍反覆思量著這事,目光不由地長久疑惑著停留在她的羅裙邊上。

  柔福觀之瞭然,淡淡問道:“九哥是覺得我的雙足比以前大很多罷?”

  聽她直言問出,趙構不免有些尷尬,道:“妹妹想是被迫走了許多路,吃了許多苦。”

  柔福惻然一笑,對他說:“九哥知道當初我們這些原本鞋弓襪小的帝姬妃嬪是怎麼被送往上京的麼?金人羯奴呵斥著聚逐我們,便如逐趕牛馬一般。到了上京,再不是金枝玉葉,終日如普通奴婢一般勞作,也沒人再服侍我們纏足。而今乘間逃脫,赤腳奔走歸來,行程將有萬里,豈能尚保得一雙纖足如舊時模樣?”

  她說著這些悽慘故事,卻無哭訴之色,眼中不見絲毫淚意,神情倔強得全然陌生。

  那是她麼?三年前的及笄少女,和眼前的蒼白紅顏。恍惚間這兩個美麗的影子悄然重疊又分離,趙構忽然覺得悲傷。

  他強以微笑來掩飾自己的情緒,想引她憶起一些美好往事:“瑗瑗,你還記得第一次見九哥時的情景麼?與你纏足之事有關。”

  她聞言抬目看他,雙眸閃著一縷奇異的幽光,說:“若非九哥提醒,我倒是忘了我纏足之事與九哥有關。”

  趙構第一次見到柔福時,她已經五歲了。

  政和七年,柔福的生母王貴妃薨。也許是過多的生育損害了她的健康,死亡先於衰老降臨在了她身上。臨死前,她把年幼的幾個子女託付給鄭皇后照顧,其中,也包括柔福。

  十歲的趙構也把這事記住了。從柔福誕生以來,他所聽見的所有與她有關的事他都能一下子記住,也不知是為何,十歲以前,他甚至連她長什麼樣都還不知道。

  他是在政和七年秋的某一天,鄭皇后的生辰“千秋節”那晚見到柔福的。

  皇后的生辰有很盛大的慶祝儀式。白天,皇后在坤寧殿接受妃嬪、帝姬和命婦們的重重朝拜,黃昏之後,又在趙佶擴修的新宮城“延福宮”設有舞台的宴春閣內宴請眾皇親與命婦。教坊司仿百鳥齊鳴奏樂後開始入席,眾人按尊卑依次行酒向皇后祝壽。每一盞酒間都有優伶樂伎特別的表演,例如唱歌、獻舞、樂器獨奏、雜技百戲和雜劇等等。節目禮儀繁多,總要持續到深夜。

  趙構起初只是一言不發地看著,透過花團錦簇的賀壽情景和皇后在大家擁簇奉承之下的笑顏,漸漸想起了母親那年生辰苦等父親的形狀。皇后的生辰是大家都應該慶祝的千秋節,而母親的生辰就只能那樣慘澹地過麼?

  他下定決心,終有一日,他會把母親的生辰也列為節日,讓她可以在這一天接受天下人的祝賀。

  開始演雜劇了,他畢竟是小孩心性,受不了那些咿咿呀呀又聽不大懂的唱腔,便隨手從桌上取了個壽帶龜仙桃的面點,然後悄悄自母親身邊溜了出去。

  延福宮很大,東西各十五閣,雕欄玉砌與水景園林相結合,嘉花名木,幽勝宛如生成。此時處處華燈相映,照得園中如白晝,但出了設宴的宴春閣,外面卻很幽靜,想是人大多都聚在閣中了。

  一隻蟋蟀忽然鳴叫著在百無聊賴的趙構眼前一閃而過。他一時興起,把手裡仙桃揣入懷中,便追了過去。那蟋蟀十分靈活,引得他疾走撥糙,左撲右按,忙得不亦樂乎,不知不覺已繞過了幾處園門曲徑。

  待他終於抓住蟋蟀,放進隨身帶的金絲籠中時,忽然聽見一陣啜泣聲衝破遠處喧囂的鑼鼓聲傳出,清楚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細細的哭聲,與今日的喜樂氣氛完全相異。於是他大感好奇,順著聲音傳出的方向探去。

  又穿過兩重門,他走到一處宮室前,門上題字曰“絳萼”。裡面有燭光,他辯出那哭聲是由女孩發出的。

  門未鎖,走進去,穿過小廳,進入裡面的臥室,然後他看見了那哭泣的女孩。

  約四五歲的小小女孩,穿著白綢睡衣,披著過肩的整齊秀髮,坐在床上嚶嚶地哭,見他進來立即警覺地看著他,有點驚恐之意。

  “你是誰?也是宮女嗎?”他問。

  她猶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要不要理他,最後還是搖了搖頭算是回答。

  見她否認,又注意到了宮室內的精緻陳設,他立即意識到了她的身份:“你是父皇的女兒罷?是哪位帝姬?”

  “我……是柔福……”她怯怯地答道。

  他有些訝異。全沒想到現在見到的就是傳說中的柔福。

  “你為什麼哭?”沉默片刻後,他問她。

  柔福低頭,揉著紅紅的雙眼說:“我醒來,這裡一個人都沒有……”

  原來她是害怕了。當日父皇離開母親要去照顧的就是這個小東西和她的母親。想起這點,他有點淡淡的不悅,但轉頭一看眼前的柔福忽然間所有的不快近乎煙消雲散了。原來她是這麼個小娃娃,皮膚細白,五官精緻,可憐兮兮,會流淚的瓷娃娃。

  她的確是需要人照顧的,所以他在那一瞬間原諒了父皇當初對母親的輕慢。

  他走到她床邊,告訴她:“服侍你的宮人大概見你睡著了就跑去看皇后娘娘的壽宴雜劇了,不過沒關係,我是你九哥,我可以陪你說話。”

  “你也是我哥哥?”她有些驚喜地笑了:“皇后娘娘把我接到這裡來後我的哥哥們都不能經常來看我了……”

  趙構點頭道:“那你是不是很悶?來,下床,我帶你出去玩。”

  柔福欣喜地答應,掀開被子下床,豈料腳一沾地立即蹙眉痛苦地輕叫出聲。

  趙構忙問她怎麼了,她指指說:“我的腳好疼啊!”

  趙構低頭一看,發現她的雙足被條狀白綾一層層地緊裹著,而且還用針線密密fèng合了。

  他明白了:“你是在纏足罷?”當時的宮廷貴族女子已有纏足的習慣,趙佶也喜歡小腳女子,因此規定每個帝姬都要纏足。

  柔福點點頭,神色委屈,淚光瑩瑩閃動。

  “很疼麼?”趙構雖知纏足之事,但對過程和女子對此的感受並不了解,也沒聽人說過,因此覺得很奇怪。

  柔福重又坐回床上,說:“又痛又熱,疼得很難睡著,我剛才就是被疼醒的。路都走不了,我不能跟九哥出去玩了。”

  “既然疼,那就把布拆了吧!”趙構一邊說一邊摸出自己身上的小金刀:“我幫你拆。”

  柔福遲疑地說:“是皇后娘娘要我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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