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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座下的王侯臣工們,心卻全不在戲台,而是各品著台下的一本大戲:監國近二十載的攝政王未出席、曾一度垂簾聽政的兩宮太后未出席,齊宏的這台獨角戲,是否說明他已擺脫了桎梏,而將真正地登上政治舞台?那麼,就意味著權力場的又一輪福禍榮寵、生死浮沉。越琢磨,諸人越覺得天廚珍味味同嚼蠟,只坐立難安地,看一輪龐然的血色斜陽在紅牆頂收起它最後的光芒。

  時屆黃昏後、入夜前,天空呈現出一種暗調的青藍色,籠罩著城中城,也環抱著百里之外的山外山。望之不盡的山巒間,行在山一峰獨秀,畫闌風清。攝政王也於一早就開始在行轅張宴作樂,松濤疊翠的亭中,戲子們唱了又唱,水袖亂拋,拋不斷的一折折紅塵萬丈。

  第277章 望吾鄉(21)

  樂聲飄入了行宮深處,深及地底的御酒窖。許多貼著黃簽的酒罈被一一破開了封口,周敦立在它們間,把一大包白色的粉末挨個撒入每一隻壇中。等他走出來,已是山風透骨,燈昏音稀。亭中一個十來歲的小戲在唱著套蒼涼的大曲,對面殿內的一桁珠簾後,齊奢與青田相偎而坐。齊奢身穿鷫鸘裘,頭戴紫貂冠,青田以一件高腰襦裙蓋掩著身形,胸前垂下縷縷的玫瑰晶纓絡。周敦走去他們身邊說了寥寥的幾個字,齊奢聽過,一手就放肆地把青田攬入了懷中,在她耳畔嘀咕著,樂得窮相極態,不知為什麼,或許只為了這山上離宮宮上樓,宋玉無愁亦自愁[10]。他帶笑罵了句髒話,拍著桌子下令,將御釀的菊花酒分賞眾人,從侍衛到僕役、從廚子到馬夫,每個人。

  交子時,北京皇城的大宴收場,與宴者們帶著倦容揖讓話別。行在山也已戲終席散,卻是一片肅靜無嘩,只有此一起、彼一落的鼾聲,連戲子也身著楊貴妃的行頭,醉酒百花亭。齊奢眼光澈亮,緩緩地起立,攜青田離開了這狼藉的酒場。

  周敦與何無為開始檢視每一座殿堂、每一所房間:有人趴在案上,有人窩在床下,有人頭枕著杯箸斜倚桌旁,有人手握著長矛蜷縮牆角……人人都昏睡不醒。他們里里外外全看過,就打開了一間放置雜物的房間,裡頭橫七豎八地躺著同樣深眠的五個人,三男兩女。周敦與何無為將這幾人一一抬出,運送到正殿東廡門外的一所小殿內,殿名「蘭澤」,正建在行在山的溫泉眼上,是洗浴的湯池。

  當最後一個人被擺放進浴池邊軟帷包羅的繡床里,齊奢便走近來,將一支松油大炬向一截短燭上燎去。火焰「轟」一下騰起,撲亮了他深重的容顏。

  青田在一旁和鶯枝緊緊地握著手,聲音有一絲微顫,「三哥,他們要替咱們活活被燒死在這裡?」

  齊奢將火把交予何無為,表情就隱沒在昏暗中,「這些人本都是死囚,該當棄市,如今以咱們的身份死在皇家行宮中,是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福氣。灌了許多酒,又有蒙汗藥,醒不過來的,不會有一點兒感覺就過去了。對他們來說,是仁慈。」

  話音方畢,已聽見了嗶剝之響。只見何無為手舉火把,將精美的垂簾絲幕一一點燃,又順手撩翻了數盞宮燈,邊焚燒、邊咳嗽著往外退。煙氣卻已先一步衝出,一脹一脹地放著光。

  齊奢護著青田遠遠地走開,撫一撫她身上的軟絮斗篷,「車子備好了,你們先走。」

  青田回首一望,就見周敦守在一輛馬車旁。她重新轉回頭,眼底竟有莫名的淚意迸出,「我等你一起。」

  「我要親眼看著火燒完,不能出一點兒差錯,否則後患無窮。火場裡氣味難聞、殘骸可怖,你懷著身子,別見這些東西。去吧,我晚些就來,明兒一早出關。」

  青田明知只是分離一會兒的時間,可躥起了滿天的火舌卻仿佛在嘶念著什麼邪惡的詛咒,照亮了一些什麼不可見卻巨大而可怕之物。她的心驚惶得不得了,淚水簌簌地往下掉,萬分不舍地兩手一塊扯住了齊奢,把他一手直捧來唇邊,哭著吻,拿額頭吻、拿眼皮吻。齊奢另一手把她攏過,輕輕地拍打著,「好好的,別這樣。」

  青田卻哭得更凶,她突然圈上了手臂箍住他,直接把舌尖抵入他齒關,在裡面翻江倒海地翻騰著,像在尋找一個保證。良久良久,她才肯鬆開手。齊奢依舊俯著些身子,一壁抹去了唇上的胭脂痕,禁不住發笑,「怎麼?難道怕我誆走了你,自個打道回府?」他咬著她耳朵,把一個信封快而隱秘地塞進她懷內,「小姑奶奶,你聽仔細,這是爺的全部身家,押給你作保。你千萬收好,若丟了,咱夫妻倆可就真只能一輩子關外牧羊了。」

  青田在撲來的煙霧中大嗽不止,哽咽不能言。

  齊奢攏著她避開兩步,向不遠處的鶯枝手一招,又笑著往青田的淚顏上抹一把,「小傻瓜,馬上就永遠在一起了。」便將她往前一送,送入了鶯枝的手中。

  青田被鶯枝攙扶著,一步三回頭。上車前,周敦替她掀開了車簾,她回眸凝望而來:齊奢背向著起火的宮殿,輪廓被火光打得一深一淺、一明一暗地閃耀著,似一尊懸在忉利天上的金星。她看不清他什麼表情,只看見他把右手舉得高高的,向她簡短地揮一下,是一個短暫的、輕易的離別。

  車子滾動了。青田靠在鶯枝懷內,呆呆地盯著車帘子一撲一撲。她忽記起多年前,她和他在草原上一次猝不及防的分別,青田有些明白了:他們重聚的時刻,會比她預想得晚一些、多一些波折,但總會來臨的。她不停地想著齊奢最後那句「馬上就永遠在一起了」,逐漸覺出了心安。空曠無邊的古道上,車子走得平穩有節。車轅上,周敦翹腳而坐,把兩手淺捅在袖內,低低吹起了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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