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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一切準備齊全,青田也吃過飯、服了安胎藥,就坐上一停軟轎,緩緩地從什剎海往東單去。那宅邸在井兒胡同的最裡頭,門口禁絕行人,格局雖比不上北府,卻也樓殿巍峨,像是高官的官邸。轎子進了門,並不在轎廳落轎,反一徑穿過幾重院落來到了後院的花園。原來這花園內有一處很寬闊的水塘,柳影畫橋,魚躍小蓮東,池邊泊了一隻十分精緻的畫船。青田此際已納悶地笑起來,「到這裡做什麼?」

  周敦伸出手,接她登船,「娘娘隨奴才來就是。」

  這時間正逢斜陽低垂,水天間落霞絢旎,小舟披霞光、破澄波,潯潯地走了一程水,繞過一片葦子地,停在了水邊的一座小殿前。十數級石台深入碧波中,其上毛竹參天,蘿薜倒垂,只小小三間房舍,正門一掛金絲藤紅漆竹簾,一方紅地繡金匾上寫著「見心塢」。

  周敦將青田攙上石階,掀起了門帘,推開門,「娘娘請進。」他眼蘊笑意,替她在身後把門扉溫柔地合攏。

  第268章 望吾鄉(12)

  青田站了站,才適應殿內的光線。曲室中,深垂著道道的紗羅紅簾,被竹影波動不定的日照將簾角上細銀絲所勾出的合歡花乍隱又乍現。青田游游疑疑,分簾而入,當最後一道紗幕滑過她指尖時,她望見了一所房間——一所大紅色的房間。

  紅的氈紅的毯、紅色的桌圍和椅披、紅帳紅幔、紅枕紅衾,龍墀鳳幄皆一片赤誠的大紅色,四面樑上、壁上,懸著盞盞的鏤雕水晶燈,燈身貼滿了紅喜字。離幻流艷的燈影中,齊奢軒然正立。這四十一歲的男子,一如當年初遇時英俊——比其時更英俊:唇頜上下的幾勾短須烏黑似上好徽墨,蕭眉朗目力透紙背,頭戴紫金冠,腰橫白玉帶,帶下金八寶綴角,一套真紅緙絲蟠龍蟒衣,領袖金緣,披紅攔肩,是新郎的裝扮。

  青田一下子就掩口笑出來,「你搞什麼鬼?」

  齊奢只是在前頭望著她,就好像他一輩子都守在這兒等她,等她走來他面前,聽他說出她即將聽到的每句話:「青田,齊奢真心愛你敬你,天地為證,矢志不渝,唯願與你生生世世結為夫妻,永不相離。」他身邊是一張大理石案,案頭點著兒臂粗的紅燭,燭下並放著三隻朱漆大盤,盤內是一身新娘禮服、一套鳳冠霞帔雲肩圍帶,與一件文王百子的紅蓋頭。齊奢將最後一隻盤向前稍推了一寸,「你可願為我覆上這紅蓋頭,再為我,把它揭開?」

  有一時,青田完全神魂失守、心無所知,仿似一輩子全湧起在心頭。她永遠也忘不了,她被親生母親賣了五十兩銀子,十年後她的身價翻了整整千萬倍,洛陽紙貴,但再貴,也無非是薄如紙的一條命,任人潑墨塗鴉。只有眼前人,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好人,肯把這樣半打子凌亂污濁的命運篇章,以天子的硃砂筆,一筆一心,收寫出如斯美好的結局。

  這結局,就是一個女人立在她願意為之忍辱、為之戰鬥、為之犧牲一切的摯愛的男子面前,所需做的所有,只是矜持地點點頭。故爾青田就前行了數步,似被一束神光所引領,被對方明澄的眼光一直引來他身前,投上了自己彩光恢耀的雙眸,點了點頭。

  齊奢微微地一笑,「先別忙著答應,聽清楚了,我請求你成為齊奢的妻子,而不是親王的王妃。」

  青田一樣笑起來,拂在她鬢邊的木槿花粉白而芬芳,「若不能做齊奢的妻子,王妃的名分對我就一文不值;若身為齊奢的妻子,王妃的名分對我也一文不值。在眾人所在的地方,握緊你手中的權柄,做你的王。在只有你和我的地方,鬆開你的手來抱我,做我的丈夫。」

  齊奢向青田注目一刻,漸漸地露出一個笑容,一個圓滿、光輝而靜默的笑容,「若我手中的權柄,不能使我娶你做妻子,那就一文不值;若我有幸娶你為妻,我手中的權柄對我也一文不值。什麼勞什子攝政王?爺不當了!九月初九,宮中慶典將由皇帝出面主持,而攝政王則會在古北口行在山的別墅中,與其外室段青田登高賞菊、閒度重陽。誰知,樂極生悲,時至夜半忽起火災,因之前飲酒過甚,二人皆不及逃生而葬身火場。自此後,世上就再無攝政王與段氏,只有一對凡俗夫婦,在關外牧馬放羊、生兒育女。等過上幾年,連那場大火的最後一點兒餘燼也散去,我陪你,帶著孩子們,從草原一路到江南,逍遙江山、泛舟五湖。等老到逛不動,就寫寫字、種種花,帶帶孫子、重孫子、曾孫子、滴答孫子……萬一不小心養出個傻孫子是個官迷,一門心思當大官光宗耀祖,咱倆就偷偷把門一關,咧開滿嘴的豁牙笑死他!」

  齊奢停下來,將指端撫過青田的額,經過她眉勒下一排青金石水滴,仿若有整片的藍天蘊在他掌中,「我說姑娘,您到底是聽懂還是沒聽懂啊?爺這是在邀請你——夜、奔。」

  青田根本覺不出自個的淚在成片成片地往下沖,她木著眼,口齒頓澀,「你在開我玩笑。」

  齊奢含著笑用兩手合起她的臉,舉眸望向了隱在重簾深處的一道夕陽,「我思前想後,再這麼下去,我只能一條道走到黑,除掉皇上,登基自立。似我這等名不正言不順的君主,終其一生都必須證明自己的合法和道義,被輿論所左右。到那時,我能給你的比現在還要少。哪怕跟言官們吵翻天,我最多為你爭取到一個最低等的嬪妃封號,你會得到一處偏僻的宮院,每天的頭等大事就是去皇后的坤寧宮晨昏定省——要坐穩這個皇帝,我一定會有一位皇后,甚至於每次召幸你,我都需要她的鈐印。除去皇后,我還會有很多的嬪妃,跟她們生很多的孩子,以此鞏固帝祚。如果你命好,會先我而死,反正後宮的女人從不用活得太長久,規矩是一過三十八歲,除皇后之外的任何宮妃都不得再侍寢。假如你不幸活得比我久,即使已經誕下皇子,也多半會被強逼生殉,所有地位低微、生前飽受妒忌的寵妃,就我所知,幾乎無一例外是這個下場。好一些,也不過是在仁壽宮那種養老院裡跟一群白頭宮女閒坐談天,一輩子就在走不出的東西六宮中,消磨至死。至於你的孩子,從第一天起就會成為所有人的標靶,陷於嗣君之爭的漩渦,而他囿於出身,能贏得這場戰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最好的結局,就是後宮終老——我把它叫做『圈禁』;而我們的孩子,在我死後,多半也逃不過這兩個字。皇位之於我,不過就是讓我心愛的女人和孩子被投進監獄——琉璃黃金做的監獄,照樣是監獄。當然,我也可以退一步,交兵交權,還位與皇上,做回一個禮絕百僚的尊貴親王。但我實在不敢保證,皇上,或者說他那位母后,不會哪天突然想起我劣跡斑斑的過去,秋後算帳。我這半輩子,最艱苦的地方、最輝煌的時刻,世間百態全都經歷過了,唯一讓我覺得不能失去的東西就是自由,除了我自個的這顆心,什麼也休想擺布我。權和勢,在我早已成累贅羈絆,而作為皇子,能為這個國家做的我也都做了,仰無愧於天,俯不怍於地,現在我只想為你——為我自己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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