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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后!」齊宏站起身,一個字、一個字毫不容情地說,「朕早就不是個孩子家了,用不著母后時時刻刻地垂簾訓誨,孰是孰非,朕有自己的眼睛去看,只怕朕在簾外倒比母后在簾內看得清楚些呢。自此時此地起,倘若母后再在朕面前污衊皇叔半個字,朕就再也不踏入慈寧宮半步。君無戲言!」

  口氣生硬非常,已形同頂撞,叫喜荷啞口無言,反倒連生氣也忘了。依然是喬運則,不緊不慢地喚一句:「全福,還不快把香爐移近些?太后您切莫激動,深吸幾口這寧遠香,平平氣。太醫說了,一急一痛最容易血氣翻騰、引發肝疾。」

  齊宏身上的緹色龍袍上有套針所繡的密密金線,正迎著陽光一晃,如滿池碎金。他嘆口氣,跪倒在喜荷的面前,「母后,惹您生氣是兒臣不孝,請您不要再逼兒臣做出更不孝的事情,好嗎?」

  就在這一刻,喜荷覺出自己老了,她自覺像一粒被歲月風乾的穀殼,不再有任何的分量。輕飄飄地點點頭,向一旁別開了視線。

  齊宏這才和顏一笑,笑出了兩頰的酒窩,雲動影來,「母后,皇叔說今年九月的重陽大典要由朕一個人主持,這是朕病癒後第一次出現在百官面前,務必要精精神神的。趁這最後兩個月,朕想把自己再養得胖一點兒,母后叫小廚房給朕多弄些好吃的吧。」

  母子哪有隔夜仇呢?喜荷「噗嗤」笑出來,將手帕一揮,趕開了落上玉石酒壺的一隻小蜂兒,「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子?運則,皇上的話都聽見了?馬上吩咐下去,叫把皇上愛吃的靈芝野鴨煲、菊花燉乳鴿、孔雀開屏蒸鱸魚、海參燴豬筋快快備上,哦,還有石斑魚肝、淡菜蝦子湯,再做個燕窩雞絲湯。」

  一直守在一隅的喬運則聽一句、應一聲,帶笑向喜荷暗睃了一眼,轉腳即去。

  留在原地侍宴的是怔怔出神的全福,不知琢磨些什麼。喜荷連叫了兩聲,他才急奔來欺身添酒,誰知縮手縮腳的,倒把酒弄灑了一大片。喜荷抬手就照他臉給了一下,帶著滿溢的嫌棄,「我瞧你越來越不中用了,燎了毛的貓兒似的。」

  全福捂著臉滿口「該死」,喜荷扔開了手裡的帕,帕角的摻金珠線穗子垂在桌角,任由秋風撥弄。

  「行了,起來吧。」

  全福磕了個頭爬起,滿額灰頹。前方,喬運則闊步而回,修長的身姿超逸如仙。全福自慚地耷拉下眼帘,恨不得連耳朵也閉住。喬運則說了句什麼笑話,把太后和皇上都給逗樂了。喜荷笑指著他的鼻子,把臉偏向齊宏,「這兩年,也就是這奴才還能逗我笑一笑。哎,可惜了,你說這麼樣一個人,只為一點兒小事得罪了你皇叔,就被弄成今天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母后!」齊宏即刻改換了嘴臉,冷冷打斷她。

  老了,喜荷終於肯接受,在兒子面前,她的確老了。於是她就像個健忘的老人般慈愛地一笑,「哎呀,說說就順嘴了,以後不說了。來,宏兒,再不提那些敗興的話,咱娘倆幹了這一杯。」

  喜荷笑著端起了自己的金杯,一飲而盡。仰首間,被艷陽晃花了眼,似一鋒匕首出鞘的厲光。她的恨意竟有這樣大,大到失而復得的骨肉、失而復得的自由都不能撫平;就似這一臉的老去紅顏,無論用什麼再不可撫平。但總會有什麼,猶若一把被宮廷舊婦攥在手中的珠寶,能夠給她的仇恨——這面目淒怖的仇恨——帶來些冰冷的、華麗的安慰。

  喜荷吞落了喉頭的酒,右眼的匝肌抽搐一下,陰而涼地笑了。

  6.

  冥然無息,夜色荼蘼。冥然無息,曉霞初凝。

  朝陽穿過簾櫳直曬上眼睛,仿佛是給睫毛綴上了一層華麗的流蘇。青田將手背掩住了眉目,睡意迷濛地「唔」一聲。

  鶯枝在床外微微地俯著,甜聲細喚:「娘娘,娘娘?醒醒。周公公來了,說有急事。」

  周敦慣來出入內帷,青田並不消避忌,因此只穿著煙水藕絲中衣、玉青紗裙,一面梳妝,一面就在妝房裡傳見。問過幾句話,不禁深感詫異,「這麼急?」

  周敦笑呵呵的,源源本本道:「王爺說,娘娘的身孕已有五個月了,掩飾起來一天比一天困難,何況北府來往的人口太雜,萬一被誰窺出了端倪倒不美,不如趁著這陣子行動還方便悄悄搬出去。爺在東單的井兒胡同給娘娘找了所宅院,鬧中取靜,娘娘委屈這幾個月,避開眼目安安心心地等待生產。今兒就是吉日,娘娘略收拾一下,奴才這就接您過去,一概穿用那邊都有現成的,少什麼再叫人回來替娘娘取便是。回頭只放出話來,說這些年娘娘總隨著王爺去靜寄莊避暑,今年卻因為繼妃詹娘娘『有喜』,王爺滯留京中且常常夜宿於王府,所以娘娘一賭氣就自個跑去鄉下消暑了。娘娘敢同王爺鬧彆扭也不是頭一遭,外頭的人不至於起疑。」

  青田拈了一支紫金步搖在髮髻上比著,皓腕如玉,「呦,他還替我編排得蠻好,他怎麼不說他又新納了一位二八佳人,所以我吃醋跑了呢?」

  周敦掩口葫蘆,「王爺早說了,這事兒娘娘准能叨叨他一輩子。」

  青田自己也發笑,扔開了步搖,從花盤中揀一朵木槿簪入鬢邊,「王爺都安排好了,我聽他的就是。鶯枝,你瞧著替我收拾吧,我既是去幽居養胎的,也不見人,不必多帶什麼,日常慣用的就行。哦,書房的筆帖顏色叫她們給我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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