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隔著層圓光罩,太監全福正趴在炕底掏灰。一張尖尖的狐狸臉已見鬆弛,腫腫的眼泡更加鼓突了些,兩顆眼珠子骨碌一轉,偷著朝裡間窺去。他見太后娘娘在那寵奴的勸解下面色逐步好轉,最後竟「噗」地破顏一笑。全福膈應地別過臉,心中一陣酸一陣苦。師傅趙勝死後,他取代了師傅在西太后身邊的位置,成了這尊貴而孤獨的女人在漫長的軟禁歲月中最為倚重而信任的『男人』——假如你看到過那些春風秋雨的夜,全福俯在西太后的臉邊替她拔去一根憂傷的白髮、默默聆聽她哀苦的嘆息,你絕不會說這不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夜。但從去年的春天「喬公公」從天而降後,一切就都變了,和一個才過子健的狀元、貌賽潘安的美男比起來,全福只不過是個鄉下來的傻小子。自此,太后再也不會和全福多說一句話,她只會說「全福出去,沒有傳召不許入內」,然後和那個喬公公在房裡一待就是大半天,這總使全福憶起多年前女主人和攝政王幽會時的場景。全福對喬運則充滿了難解的怨恨,好比一個失寵的宮妃對奪去帝王恩寵的對頭的怨恨。而這恨——不管全福如何揮舞著手中的棕帚——也只揮不掉。他憤憤地走出殿外,唾棄不已:「呸,去你的狗狀元!」

  東邊的慈慶宮是一般的幽深冷寂,珠簾不捲。簾後,東太后王氏披著件軟銀輕羅長衣獨倚在檻邊,長發隨意地散落在背後,如擔著兩肩幽恨。如果她灰濛濛的瞳仁里偶爾閃動起一點光,也並非因著園中的春色,而是掠過她眼前的往事:她的父親、她的兄長們、她曾擁有的權力與榮光、她輝煌的家族……一如掠過王謝堂前的燕。那燕兒早已落入了尋常百姓家,王氏的目光卻不知該落在這孤冷深宮的何處,任何一處,都是朱欄、影壁、牆,連時間都被禁錮在這四四方方的牢籠中,一動也不能動。她猛地長吸了一口氣,「吳染,裝煙!」接著她就想起來,吳染去年就死了,死於鎮撫司的慘酷刑訊,族友盡滅,只有其養子吳義人間蒸發。一名宮女躡步而來,捧上了水菸袋。王氏狠嘬一口,木木盯著消弭於無形的煙氣。她只希望,假如自己活著時不能像那吳義一般人間蒸發,至少死了後能化作一縷青煙,自由自在而無影無蹤。

  然而,並非所有人的春天都是死水一潭。

  眼前的一雙明眸中就有著深千尺的桃花潭,香動淵然地望著自己,也望著他。

  「回來啦。」青田在鏡中凝眸一笑,香艷艷一把腮,光彩神飛。

  齊奢甫入妝房就怔住,他見青田身著纏絲掐花襖,牙色細錦裙,外罩一件梳頭用的寧綢長背心,發如玄緞般披散著,正坐在鏡台前卸除晚妝。不過是家常舊景,其中卻散發出奪魄的嬌艷,就好似有個燈芯子在人腑臟內燒著,照徹了一整副皮骨,由內而外地,只是光,只是耀目。

  不單是青田,連圍在她身後的鶯枝、琴畫、琴盟和琴素四婢也笑吟吟地潮染雙靨。她們見了他,分別放下了手內的錯金頭油盒、闊齒牙梳、小寶匣和白玉罐,互望一眼,一同屈膝為禮,「王爺大喜。」

  齊奢大為錯愕,手撫著腰間的減金絞絲帶,倒也蹙著眉笑起來,「我有什麼喜?」

  侍女們相視一笑,宛如幾隻百靈的合鳴,餘韻婉轉:「娘娘有喜!」

  「不是,究竟我喜還是她喜啊?」話畢,齊奢就恍然大悟,臉色有重重的震動,「你、你們說什麼?」他問著鶯枝她們,卻把臉轉向了青田本人。

  她依坐在青鸞寶雲雕漆妝檯邊,笑笑的,睃了他一眼,又垂低了眼目。

  有生以來,齊奢頭一遭覺出喜悅是種有形之物,龐然而幻麗,伴著金鐘與法鼓向他走來。他不能自持地向青田走去,弓腰扶住她,「真的?」

  她依舊是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踩著這雲英鋪就的綺道,在這豐碩的春華秋實前,齊奢幾不能成言,「你、你不是,不是……」

  「是,」青田婉婉地低笑著,「我早喝過那東西,喝了許多年,照理一輩子都不可能生長。太醫說,許是因為我這些年養尊處優、保養得宜,再加上前幾個月很是進補調養了一段,故爾使得氣血健旺,得孕結胎,說是胎象穩固,有一個多月了。」

  齊奢定定地、定定地看著青田,突然間就笑出來,直接將她一把摟過,抱起來雙腳離地地團團轉。青田大笑著尖叫,丫鬟們也笑做了一團,邊樂邊急得直嚷:「爺您可輕著點兒!」

  「哦對對對,輕點兒,輕點兒。」齊奢忙把青田擱落,樂不可支地捧她的臉、摸她的發,真不知怎麼才好。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的忘形失態,臉都窘紅了,沖幾個丫鬟手一擺,「你們四個一人賞一袋金瓜子,都去吧,領賞去。」

  鶯枝與三琴含著笑叩喜退出,門扇開闔、衣袂輕揚間,一股溫風帶起了廊下的薄玉鈴,輕撲著桃花紋的綃絲透帳。帳後,青田笑著遮起了妝鏡上的錦袱,五指滑過其上湘繡的喜鵲登梅,顏面蘊秀而生光,「瞧你,高興成這樣。」

  「當然高興了,我真是想不到,從來沒想過——,小囡,我,我真是太高興了!」齊奢只覺滿腔子都是欲炸出來的驚喜,按捺不住,又將青田圈住了托起半空,仰著面狠吻她一回。

  青田滿目的爍爍笑意,將齊奢上唇的髭鬚揪一揪,身子稍一擰,「放我下來,我有事兒同你說。」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