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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裡的紙張開始簌簌而抖,越抖越厲害。從紙上抬起頭來的,轉眼已是倍加慘白而震怖的青田。

  「怎麼會這樣?」

  就花居外的無數花枝映在窗上,此際望來,皆是森森然的枯爪。齊奢窩在屋角一張大紫檀三角椅里,臉容是這般黯淡而無色,以至於所有觸到他周身的燈光,全都自動泯滅。

  「『一碗米養個恩人,一斗米養個仇人』,此話果然不假。青田,還好你在,要不誰能懂我心裡現在的滋味?」

  那複本軟塌塌地在青田的手中垂落,她懂,當然懂。昔日被喬運則出賣的傷痛曾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當時在身旁勸慰她的正是齊奢,可歷史重演的一刻,望著手中這篇把一片愛國忠君染污為竊國欺君的好文章,望著這些既非鋼、又非鐵,卻比任何武器都刺人的文字,她卻找不到另一些可以做盾的字來替她親愛的人擋一擋這穿心萬箭。她只好把自己擋去他跟前,像環抱一副烈士的骨骸一樣,環抱他的頭顱。

  隔過了死死的靜寂,齊奢再一次發聲,或者由於悶在她胸口,聲音有著可怖的窒息感:「我十歲被父皇送到韃靼當人質,從那以後,長達幾十年,我總是做夢——同一個夢。夢裡頭,我在睡,睡著睡著一睜眼,就看見父皇提著一把血淋淋的刀站在我床前,然後我就嚇醒了,渾身冷汗。在我被圈禁那四年裡,幾乎每一夜都會做這個夢,夢裡有時是父皇,有時是皇兄,提著刀,站在我床邊。他們的刀上全是血,那麼多血,多到用世上所有的水也洗不淨。」

  第217章 碎金盞(5)

  他頓了一霎,把頭從她懷中抬起,整個輪廓泛出一種深白色的幽光,仿似是一個午夜夢回,「甚至直到這些年,有時候我夜間驚夢,你總問我夢見了什麼,我如今告訴你,這就是我夢見的。大概我攝政後不久,有一天皇上召我入宮,那陣子他還不滿十歲,無端端的,賜給我一幅御筆的『福』字。像宮裡頭這些御筆御寶,什麼福壽字、春條、對聯,大多都是畫師先給打出稿子,照著描上去就行了,皇上這幅字卻是他親自寫的,他說他寫了足足一整夜,足足幾百張,這是最佳的一張。果真,他兩隻眼都熬得紅通通的,但我心裡頭只有厭惡,那幾年我一看見那張滿是孩子氣的臉,就像看見我皇兄,那個奪走我皇位、害死我妻和子的仇人。可怪的是,皇上卻總喜歡纏著我,一會兒讓我教他打獵,一會兒讓我教他打仗,然而這隻有讓我更厭惡他。我接過他的字,敷衍著叩謝恩典,待要告退時,皇上叫住我,突然用那般怯生生的眼神看著我,對我說:『皇叔,朕有時候做夢,夢見你拿著刀站在朕的床邊,朕醒來很害怕,和母后說,皇叔要殺了朕。母后卻說皇叔不是要殺你,是站在你身邊拿刀保護你。皇叔,你不會殺了朕,你會保護朕的,是不是?』那一瞬,我有種很奇怪的錯覺,我覺著那孩子不再是我的仇敵,而是我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我自己。那些兒時一夜一夜的孤立無助、惶恐絕望,剎那間全都回來了。當夜,我也是一夜無眠,一直想到了天光破曉,我把過去的一切,一點一點想了個遍。以前我總想著,皇兄當初為他這個兒子殺了我兒子,我的兒子就是為齊宏而送命,但那夜我不再這麼想了,我在想,就當是齊宏這孩子替我的孩子活了下來。我清楚,沒人比我還清楚,對於一個床邊總有人提刀盯著他的孩子而言,活著是種什麼樣的滋味,現在輪到我做手裡有刀的那個人,我不想殺了這孩子,我想護著他,如同我小時候一直所希望的,能有個人護著我一樣。

  「這些年我守在皇上身邊,每一天都如臨深淵。機衡之地,處處是數不清的詭詐陰謀、險惡風波,多少次我差點兒就丟掉性命。治軍、治人、治國之道,我自己從生死關口裡摸爬滾打出來的看家本領,毫無藏私、傾囊相授,把這拿血汗打理出的太平河山拱手獻上,你當我捨得嗎?可我一聲不吭,咬著牙灰溜溜走人,只當是獻給我自個的孩子。我多傻啊,傻透了,那根本不是我的孩子,那是條狼崽子!是那個殺掉我孩子、抄我的家、把我關進高牆裡的兄弟的兒子!青田,你只管去我書桌上瞧,我連交回兵權的上書都擬好了,人家卻要多送我一程:『念其前勞,全其末路』——如何全法?高牆圈禁?!」齊奢笑了,笑眼裡流出了淚。

  青田嚇傻了,她見過齊奢傷心,見過他淌血,見過他走投無路的狼狽,甚至見過他為她動情時潤濕的雙目,但她卻從沒見過他的眼淚,兩道筆直的、寒光閃閃的淚線,割開他面頰。她嚇得直將他濃密的眉睫扣進掌心,幫他抹、幫他摁。兩手分開時,她的人已不自知地軟倒在地下,抽噎起來,「這、這也許並不是小皇帝的本意,一切、一切都只是誤會。」

  齊奢的面容已恢復了常態,剛毅而強硬,「什麼誤會為君的不能宣召臣子對質,而要背後放冷箭?」

  「那、那既然你提前知曉,事情就、就還有迴旋的餘地。反正旨意未下,不如、不如你趕緊把那上書遞上去,自請解除了兵權,說不定就消了小皇帝的疑心。」

  「我手掌兵權,他尚敢如此待我,我若再無一兵一卒,豈不任人宰割?」

  「那、那怎麼辦呢?要不然咱們逃吧!對的,咱們逃。隱姓埋名、天涯海角,總還有條活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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