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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表現,喜荷很熟悉,就像兒子小時候學習邁出第一步時的膽怯,她懂得他所需的只是一聲鼓勵而已。她邁開了自己的腳,一步、兩步,就走來几案的這一邊,「宏兒,母后理解你顧念親情,但你得知道,天子之所以是孤家、是寡人,就因為他只有國,沒有家。這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房的紫禁城,只住得下一個人,而那裝著全天下的龍椅,也永遠窄得只能容下一個屁股。」

  齊宏只覺滿腦子噼啪亂響,一切都在被顛覆、被打碎,碎如一隻布滿了裂紋的蛋殼。而接下來的一幕,似乎令他除了破殼之外,並無任何的出路。

  母親站在離他半尺開外的地方,抬高手臂,摸到娥髻上的一支銀鎏金華釵,「宏兒,實話對你說吧,這件事兩個月前就已經開始秘密籌劃,眼下一切安排妥當,只等動手。你若不同意,那就去向你皇叔告發母后吧。」她拔下了釵子,把尖利的雙股釵頭對準了喉頭,「叔父還是母親,你只能選一個。」

  驀然之間,外頭十錦格上的西洋自鳴鐘「噹噹噹噹」高聲大撞,一共撞了六下。

  陰陽五行有云:終數六,主陰,刑殺。

  3.

  叵測如人心的夜色,聚攏來,再散開。

  而天色露曉時,另一鑲嵌著雞冠石和紫玉的自鳴鐘再一次敲響了六聲。這台鐘擺放在北府就花居的客廳,鐘鳴傳進了套間,卻並未令寢床上的青田稍有微動。她睡得很熟,白魚似的身子片鱗不覆,肚兜和小衣全在地平上扔著,裸體在一條提花被中半隱半現,頭深勾,嘴邊掛著笑。靠外的半張床是空著的,潔白的象牙席淳然生涼,並不剩一絲餘留的體溫。

  ——

  齊奢已離開許久了。

  他的一天總是始於自我苛虐式的訓練,馬場,而後是角牴場。密封的石室內,沿牆點有一支支照明的大火炬,悶熱難當,再加上其間每一個摔角手的汗如雨下,整個空間都散發出一種野蠻的熱氣。

  一推門,太監小信子就幾乎被撲面而來的熱浪擊倒,趕緊扶著門框穩了穩,湊到側立一旁的周敦身邊說了幾句話;周敦用一樣匆忙的步態趕去了場上。兩兩一對的摔角手共有四五對,齊奢在正中的場地上,與他對練的韃靼漢子比他略高出一寸,黑得像拿炭搓出來的,向前狂撲狂推,又抬腳去踢。齊奢的右腿被踢了好幾下,人也被舉著差點兒要離地,又扭動著站穩,一下弓腰抵在對手的胸口,兩手把住其後腰。對手從腋下來掏齊奢的後肩膀,二人來來回回地推扛了幾下,再同時俯下身,四臂相纏頂在了一起。之後動作就完全靜止了,只看到一條條高鼓的筋絡直要破皮爆出。周敦就趁這一動不動的檔口,冒著蒸出了白霧的汗氣向主子附耳射語。齊奢聽過猛地一咬牙,擠出了一聲低吼,驟然間一搡脫開手,又躲避著斜過上身,兩隻長臂一上一下扣住了對手的頸和大腿扳起往前一擲。漢子著地時發出「嗵」的悶響,飛塵和汗珠一齊迸開。齊奢上前兩步,彎下腰遞出右手和他對擊一掌,就勢將其從地下拽起,又拿蒙語喊了一嗓子。摔角手們應和一聲,就接著一對一地扭打起來。

  這壁齊奢自己下了場,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急劇起伏的胸膛上蒙著厚厚的汗,渾身都是汗,汗水直流到眼睛裡。他低頭眨動著被汗酸住的眼,走到了離角牴房大門不遠的一小塊空地站定。幾名小監圍上來,替他解去了掛在腰間的蒙古袍,褪掉了褲與靴,拿滾燙的毛巾抹去油汗,另有四名太監拎著幾隻盛有井水的木桶圍上前一潑。齊奢裸身站在當地,結實的兩臀微微繃緊,兩臂高高地向上舉起,仰著頭,在瀑布一樣降落的冰涼里快意地打了個冷戰。

  直等鮮衣亮靴地出現在人前,殘留在髮根的水意仍未退。齊奢自個拿著條毛巾邊抹邊進門,又伸出另一手連連下壓,「坐,坐吧!」

  小客廳的黑香柏木茶几邊,靜候已久的客人是乾清宮的管事牌子,也是內宦大總管——應習。他屈膝行個禮,才把屁股重新挨在椅子上危危落座。

  齊奢也在正首一張椅上坐了,毛巾隨手一扔。他心知應習貿然登門定有大事,便向周敦遞了個眼色。周敦連拍了兩下巴掌,很快,廳內的二三十號太監全默聲退出。周敦則守去了齊奢身後,屏息悄立。

  到這時,齊奢才開言,疾徐有度,「公公有何急事,天不亮就找了來?」

  應習摩擦著兩手,輾轉不定,「倒不是什麼急事,就是,唉,怎麼說呢?唉……」

  齊奢從沒見過這位叱吒內宮幾十年的權監這樣為難的神氣,就更感蹊蹺,卻不露聲色,反倒抬手指住了擺滿茶飲的几案笑道:「吃點兒東西再說,新鎮的櫻桃羹。我記著公公愛吃櫻桃不是?這一批甜,當真不錯,回頭叫人送兩筐到你府里。」

  應習端起了几上的小碗啜兩口,抹了抹頭上的汗,「謝王爺,想不到老奴的這一點兒口腹之好,王爺也掛在心上。」

  「內府二十四監都靠公公費神打理,應該的。」

  「提起這二十四監,當年也是王爺一手提拔老奴為司禮監掌印,這些年又從來對老奴照顧有加,老奴粉身碎骨亦難報答。」

  「公公如何突然想起來這些沒要緊的話?」

  第216章 碎金盞(4)

  「唉……」應習又把兩隻白白的胖手互搓了一陣,陡地心一橫,「王爺,您還記不記得那個叫金砂的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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