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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席時,由京城四面趕來的王公、貴戚、公主、駙馬……經東華門和西華門各自散去,從車轎內向守在宮門外的大批乞丐拋灑下豐厚的施捨。兩宮太后、前朝太妃等後宮女眷與皇帝本人則會在內廷中接著舉行家宴,不過在這之前,還有一項極為重要的儀式:拜月。

  儀式的地點在御花園,一張扎著大紅桌圍的長供桌上疊著牲牢畢具、酒肉水果、香燭紙馬,後頭是一座由彩燈和鮮花搭結的高牌樓。西方的天空上彩霞餘暉未消,東方則已是鬱郁的深藍,一大盤白晃晃的圓月初升,照耀著牌樓上用一團雪、月下白等名品白菊攢出的「桂華皎潔」幾個字。牌樓下,一隻大香爐燃燒著整塊的松疙瘩,樂隊奏響了頌歌。香菸絛繞,樂聲四合,司儀開始宣讀表文。讀畢,捲軸被收入盒中,置於供桌上。上百個手持大紅燈籠的太監在後唱和,中心的東太后王氏、西太后喜荷與皇帝齊宏面向月亮躬身伏拜,敬獻香花。其後,老太妃和女官們依樣而行。眾太監的吟詠聲結束後,桌上的供品每樣被抽出了一些,連同之前的表文一起被投入香爐之中,並澆上兩壇供酒,付之一炬。

  火苗熊熊地撲出,竄出了鼎口幾丈高。離鼎爐最近的依然是王氏、喜荷和齊宏,兩個女人皆盛妝,頭上透雕的金鳳凰墜滿了寶石與明珠,齊宏所著龍袍上的十二章紋樣儘是以孔雀羽線緙制而成,這些本已穠麗的衣飾在火焰下更是迸射出刺目的亂光,襯得周圍一張張死板的人臉只如虛白鬼影。

  其間,東太后王氏清高刻薄的標緻臉孔在忽明忽暗的光暈中向右飄移了一分,嘴唇幾乎動也未動,聲音卻由當中清楚地發出:「先皇駕崩那年就是個閏年,那一年是閏二月,我記得宮中連過了兩個龍抬頭,欽天監說是流年不利,果不其然。」

  旁邊的西宮太后喜荷把耳朵朝這裡偏一寸,兩隻戴滿了戒指的手在身前端然地交握,捏著條明黃繡雙龍的手帕。

  王氏把頭又歪一歪,分心所垂下的數綹珠串沉悠悠地在她眉前動盪著,「今年閏八月,說是也不吉利,尤其跟屬小龍的犯沖。」

  聽到這裡,喜荷已知對方要將話題引向何處,卻只不露聲色,一顆血紅的心全遮掩在面上厚厚的白粉下。「不過,好像宮中並沒誰屬小龍。」

  右邊的鼻翅微微一抽,是王氏慣有的不帶痕跡的譏刺表情,「妹妹忘了,三爺就是屬小龍的。你瞧瞧他今年可不是事事多舛?人也消沉了不少,就連這兩回宮裡頭的中秋大宴也沒出席。」

  「熱喪之中,不入內廷。何況中秋乃團圓之節,王爺新失王妃,只恐觸景生情,不來亦在常理之中。」

  「觸景生情倒是,不過卻不是為了王妃。妹妹沒聽見說?三爺五月底出京並非北上避暑,而是南下跑去揚州瞧那『段娘娘』,都削髮為尼了,還這麼撂不開。唉,想當初,高祖皇帝為一個出身卑賤的德嬪差點兒廢掉孝慈皇后,太祖、太宗兩兄弟反目,也是為一個什麼韃靼的公主,父皇更是為了專寵端母妃而廢黜了三爺的太子之位,再想想先皇,最後就死在淑妃那狐媚子身上。要說齊家,可真箇個都是多情種子!」

  王氏的音量很小很細,整段話全是拿氣息噴出來的,喜荷卻覺得像是有千柄大捶敲打在心肺上。這兩次宏大的團圓宴,儘管她早已得知齊奢的缺席,卻仍然管不住眼睛不偷偷地去望戲台邊他那座空空的包廂,還特地派人去他的府中傳話慰藉:「請三爺節哀順變。」——呸!她追憶起齊奢從開始到現在拿來搪塞自己的種種藉口,什麼忙碌、什麼名節、什麼哀痛,可分明忙碌不能、名節不能、哀痛不能,任何的藉口也不能在另一個女人那兒阻止他。她早就對他不抱期望,徹底地死了心,可仍有別的什麼活著,一定有什麼,才會令她每一回聽到他的名,腹腔都燃起灼灼的烈焰,就像面前這一口巨爐,饕餮貪婪,把一切都化成灰。

  喜荷不自覺地攥緊了兩手,若不是還有幾根鑲嵌著綠松石的金甲套,她怕已活活崴斷了指甲。「姐姐這樣放肆議論列位祖宗和先皇,委實是大不敬。」

  王氏放下了眼皮斜瞟而來,喜心翻倒。憑身份和實力,她早已不能使喜荷在自己面前一跪就是一刻鐘,可憑藉放出每一則關於攝政王和他那婊子的消息,她都能使喜荷重新感受到深刻的屈辱和卑微。這不單是她出於個人好惡的施刑,為了家族的生存,她必須儘快拉攏這位舉棋不定的同盟,而「拉攏」,無非就是大棒與金元。只聽王氏重新改換了一種金幣相擊似的輕而脆的音調,將平時吝於出口的美言源源潑出:「嗐,我是想說,只有我們宏兒在妹妹的嚴格督教下操守端正、致道正學,將來必是一位不近女色、勤勉政事的好皇帝。」

  王氏的策略很奏效,這句話立使喜荷的心情得到了舒緩。可不是,她還有自個的親生兒子!喜荷側過頭朝齊宏張望,卻並未見到心目中他君臨天下的體面之態,反見其似在同自己身後的某位宮女輕佻地擠眉弄眼。不過齊宏同時察覺到了母后的矚目,只一剎就已扳正頭頸,面無二色。喜荷手中的那條雙龍帕幾乎要被捏成一團,但她隱忍不發,只將眼珠橫移,同身畔的王氏一起,在滿身金蛇狂舞的寶光中,木然盯向前方那一尊焚化祭品的巨大香爐。

  火舌漸漸地平息下來,從盤旋著精美花紋的黃銅爐蓋里開始有白煙冉冉地冒出。王氏和喜荷率先移步,齊宏緊隨,上百艷裝的宮人們在近千盞紅燈的護送下向著晚宴大廳的遊藝齋而去,仿佛是一條發光的長龍,蜿蜒在中天的皓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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