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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運則終於顯露出真真切切的焦灼,聲音都有些發沙發啞:「你丟去哪裡了?」

  張蕊嬌淚流如注,久久之後,才將下巴向著哪裡偏一偏。喬運則順目而望,望見了遠處的荷塘,浩浩的綠水與紅蓮蜇痛他的眼。

  他回目注視著張蕊嬌,她哭得珠淚琳琅,下唇扣著一點虎牙的尖。這一霎,他體內騰起了難以壓制的衝動,想伸出手活活地扼死她。於是他的十根手指就抽搐著、痙攣著,爬上了她的脖頸。

  「姑爺!」

  仿佛是當頭棒喝,喝出人一手涼汗。喬運則迷朦地擰過頭,小鬟踏著後門的門檻,招著白綢袖,「姑爺,老爺催你呢!」

  太陽升起了,真實而刺熱地照在背脊上。喬運則重新轉回了臉,兩手往下滑兩寸,輕放在張蕊嬌的肩上,「別哭了蕊兒,丟了就算了,若為了這個叫你傷心,我可要加倍傷心了。好了,我該去值房了,你好好的,別哭了啊。」

  他背轉身,虛飄飄地走向前,幾乎不能夠相信,就這樣沒了,什麼都沒了。

  他一生都像是在地下爬行的畜生,僅有的為人的時光,那恣意奔放的、純真而歡樂的、始終緊貼他心口的時光,就這樣,什麼也不剩了。

  喬運則又一次追憶起神殿前青田最後望向他的眼光,那樣地粲然而冷漠,好像頭頂這驕陽,投一縷萬物之光,在一個乞丐的身上。

  14.

  歡情之薄,多因風之惡。春之和風、夏之薰風、秋之金風皆已吹去,最終吹來了冬之朔風。十月圍城的每一個角落都被吹得寒哇哇的,但這個月卻是皇城根今年最熱絡的時節,京師百姓無不翹首以盼著一樁盛事:皇叔父攝政王與母后皇太后義妹的大婚典禮。

  齊奢自己雖再三申明「物力艱難,事宜從儉」,但上有兩位太后和皇帝的特別加恩,下有各高官大僚們的用心承辦,其隆重程度實在是令人嘆為觀止。由欽天監所擇定的吉日為十月十九,已入籍王家的香壽則在九月就移居王家的大學士府。正日前接連數天,府中上百個身著紅緞喜服的校尉抬著上百台綁有黃緞子的彩亭,依序裝著金、銀、玉器、首飾、臥具、文玩、綢緞、皮毛、箱籠、被褥等,在一色繡花短褂差役的布防下,源源不斷地發往攝政王府。沿途萬人空巷,都扒肩吐舌頭地爭看王妃的妝奩。

  到得十八日,儀式正式啟動。寅初,丹陛大樂,正副二使臣一捧冊、一捧寶,先喊一聲「請王妃的駕」,就在由王正廷所率的王門滿族的恭迎下,由鋪著百丈紅毯的府邸正門步入。正使宣讀內閣所擬的金字玉版的一篇四六文,正式冊封王氏女香壽為王妃,再由副使授受金寶。四位年輕的結髮一品命婦親自替香壽上頭上妝,打水粉、上胭脂、描黛眉、勾櫻唇。梳得油光水滑的同心髻上壓九翬四鳳冠,冠上嵌著孔雀石、芙蓉石、貓眼石、紫水晶、玉髓、翡翠、珊瑚……諸色寶石,另戴花釵九樹,博鬢二,鈿九,抹額垂下九束滴珠,每束各以金線穿綴無暇珍珠十一顆。身上的吉服最內層為貼身素綃,次為四合紋暗花長衣,再次為四出紋、七珍紋、八寶紋……最外一層是廣綾大袖的赤翟衣,小輪花底織九對翟鳥,褾、襈、裾紅底織金色小雲龍,深青蔽膝,外罩金線緙絲龍鳳同和雲肩,蹙金四色翟紋霞帔,垂金結紅寶纓絡。腰間的玉革帶以青綺包裱,描「百事大吉祥如意」七字不斷頭花樣,盤繡榴開百子,上飾玉飾十件、金飾四件,青綺副帶一,五彩大綬一,小綬三,山玄玉佩兩副。足上是青色描金舄,每舄大珠六顆。禮服的尾擺曳地六尺,繡鴛鴦成雙,綴米珠三百六十粒。

  一切裝扮停當,香壽望向紫金大鏡中的自己,只能由覆面的珍珠簾下恍然看到一條彩光流溢、令人不可逼視的飄飄仙影。人卻是重的,被衣飾壓得幾不能移步。命婦們將她由繡墩上緩緩扶起,在叮叮鐺鐺珠玉相撞的環佩聲中,她聽到了奶媽姚氏的低聲啜泣,爾後她感到了她的手——姚奶媽自一位命婦手中幾乎是搶過了那百子九鳳的紅緞子蓋頭,踮起腳,親手覆起了香壽。

  第152章 賀新郎(22)

  交十九子正,香壽入攝政王府,與同樣一身金玉的齊奢相對九叩,拜天地、拜祖宗、拜壽星,而後香壽獨拜灶君,象徵著掌管主婦天職。文武百官瞻禮恭襄的環節至此結束,再下來,就是由喜婆們於洞房內祝唱,無涉公眾了。

  而當攝政王府的喜事轉入幕後時,其親家王氏一族也有一場喜事在幕後進行著。四處掛滿了紅綢、紅花的宅邸中,王門三子王正廷卻坐在一間灰撲撲的小屋內,人倒是顯得精神奕奕。他左手裡托著一碗蛋羹,右手持勺向前遞送,「父親,王家自此轉危為安。目前的局勢,雖仍是攝政王隻手遮天,可兒子堅信只要假以時日,一定能反轉乾坤、重振家聲。父親過獎,兒子定為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對過是歪在一張大椅上的王卻釗,兩手因中風而雞爪一樣地勾蜷著,口不能言,涎水滾滾,把被硬塞入的食物又蠕出,在枯亂的白須上順流而下,是一出日落江河的英雄遲暮。

  嘈雜的、喜慶的夜,次第平息。泡子河河水的清光粼粼流漾,河邊的如園只剩下永夜燈的點點細光,十里芙蕖也已成殘荷敗葉,在風中發出簌簌的低鳴。

  臥室的南窗大炕下,西洋自鳴鐘敲過了三響,時至丑初,青田仍怔怔地以手支頤,還是不能睡。她望著眼前僅有的一支殘燭,想像著齊奢大婚喜房內盛放合卺酒的案上那副成雙成對的大油燈,燈油里加了蜜,祝願新人「蜜裡調油」。世上的姻緣原如此,有的,是人們傾舉國之力來促成,有的則是傾舉國之力來拆散,至於其間當事者的意願僅是這巨力前的螳臂擋車而已。而青田實在不確定,齊奢願意把這個需要一手緊握她、一手緊撐住巨輪的既乏雅觀又缺趣味的挑戰玩多久,也許是厭,也許是倦,也許單單是年月深處的一絲絲癢,就會令他幡然悔悟地鬆開手,剩下她一個被迎面而來的滾滾巨輪碾軋做粉塵。還有更可怕的,是在他來不及鬆手前,就會被一塊卷進來。每當想起「以後」這個詞,青田就會不寒而慄。解決這困擾,過去的生活教給她過一個最簡單的法子,就是「不想」。宛如明知道一扇門後什麼也沒有,那就收回已觸碰到門扉的好奇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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