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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幽深、漫長的沉默後,齊奢繼續,口吻極端地陰冷而沉靜:「我從未夢見過她和孩子,一次都沒有。我試過降神、試過通靈、試過扶乩,什麼都試過,她就是不肯帶孩子來見我一面。她恨我,永媛她恨我。」

  青田第一次聽到齊奢親口說出他亡妻的小字,她曾以為,那語氣應如落入小軒窗的明月光,含著茫茫的溫柔與惆悵,但這卻並不是月光的重量,這是死者真真實實的屍重,死沉死沉地拴在他舌尖、墜在他身上。她感到兩道冰涼的眼淚從自己的面頰切下來,是切膚之痛,痛徹心扉。

  燈影將他的影子映了遍地,黑暗、繚亂而破碎。「青田,很抱歉,我和你那位狀元郎只是一丘之貉。」

  青田的眼前出現了幻象,仿佛望見喬運則正坐在她自己的靈前,一膚一發觸手可及。久久的震動與追索後,她抹去了面上的淚痕,語調泰然而坦誠:「三爺,無數虛與委蛇間,我只動過兩次真情,一次為他、一次為你,你們二人的確有相似之處,但完全是兩種人。一個分明是自甘鄙行,卻口稱無奈、推諉禍心;一個實屬被逼上絕路,卻直攬罪責、一己承當,其中的高下乃雲泥之別。」她將整間暗森森的靈堂含英咀華地環視一圈,「我能夠覺出,那人心裡也有間這樣的屋子,他卻永遠不肯讓我知道,但你會打開門,請我進來坐。」

  青田凝住了目光,她深知並非是坐在園中不起眼的一處殿閣內,而是坐在齊奢的心房中那最為諱莫如深的一間。他擰過臉來,她直迎他的視線,雙眼一瞬不瞬,「你既曾贊我是蓮花,便該曉得,『出淤泥而不染』,那就先得在爛泥里紮根。我不得不蜷在泥裡頭的日子,抽得我最狠最疼的不是媽媽的皮鞭,是我自個的良知。它在深夜裡指著我叫罵時,我也曾恨不得割掉自己的雙耳。我知道,良知總是對的,但在良知和你之間,我站在你這邊。」

  白紗燈的幾籠燈光在齊奢線條深刻的面容上不停地閃動著,青田眼光澄澈地睨著他,懸懸相詢:「我能給王妃娘娘上柱香嗎?」

  他像是禁不住照影般輕眨了兩下眼皮,點一點下巴。

  她撐手從坐墊上起身走去到幔前,拈香闔眸,雙唇靜默地開合著,「王妃娘娘在上,賤妾青田虔誠祝告,賤妾命薄,終身不能生養,難以領會母親喪子之痛,然而賤妾平生至痛乃質本潔淨卻墮入娼門。敬稟娘娘在天之靈,賤妾寧願苦痛輪迴、世世為娼,只求娘娘寬恕王爺,保佑王爺皓首蒼顏,福樂延綿。」執香躬身三拜,奉於祭爐內。

  齊奢望著她,比起之前嚇人的陰鬱,情態已恢復了幾絲生氣,「叨叨咕咕半天,說什麼呢?」

  「女人間的話,爺們兒少問。」拿捏妥當地淺淺一笑,且告且退,「我先出去,不打擾你了。」

  等在廊下的照花見青田出來,忙替她掀開了厚氈轎簾。幾盞鎏銀燈在轎前導路,燈光越縮越小,終至小作了一點盈盈香頭。

  靈堂里,齊奢依舊直直地看著,看青田所獻的那炷香在前妻永媛的牌位前一分分燃燒著。在這夢一樣的遭遇里,是它在證明,不僅當真曾有個血肉真實的人能走進他心房,陪他一起坐一坐,並且還能在這最森暗的一角里,留下一點微微的光亮。

  8.

  光陰如駛,日月如飛。到十一月五日這一天,北京城終於迎來了今年遲到的頭雪。鵝毛大的雪片飄飄灑灑,不出半日已使得天地一片純白。

  紅牆金脊的紫禁城亦成素裹銀裝,慈寧宮中,西太后喜荷的半邊臉龐映在雪光里,兩眼痴迷地眺望著窗外,直到身後的一陣急步將她由迷思中喚醒。

  喜荷急切地回過頭,「怎麼樣,來了嗎?」

  她身邊的趙勝也將手中的塵掃猛一拂,「說話呀全福,太后問你呢。」

  階下是個穿著六品補服的年輕太監,一張瘦瘦的狐狸臉,鼓鼓一對金魚眼,笑起來眼泡一眨一眨,「來啦,來啦,啟稟太后,皇叔父攝政王覲見。」

  一道極其嫚麗的光穿透了喜荷背雪的容顏,她疾走幾步上殿,在層層的簾幕後舉眸笑望,「請。」

  片刻後,她就見一道高大的身影俯首跪低在簾外,「臣齊奢叩見聖母皇太后,恭祝皇太后金安。」

  仿若是有無數歡欣的泡沫湧起在喜荷的嗓子眼兒中,她用輕悅無比的聲音說:「攝政王平身,賜坐。趙勝和全福在這兒侍候,其他人散了去吧。」

  左右紛紛退去了廊外聽候招呼,趙勝和全福也離了內殿,把守著門戶。那全福諂媚地笑著,悄悄靠過來,「師父,太后娘娘就這麼與攝政王爺單獨待在裡頭,難不成真像外頭那歪話傳的『風流親王臥龍床』?」

  「嘶!」趙勝高高地揮起了巴掌,輕輕落在全福的腮幫子上,「啪」一下,「我說你進宮也一年多了,怎麼教你的規矩就是記不住?你甭以為這還是在老家由著你胡唚,你娘要不是我親表姐,就憑你剛才那句話,我早叫人把你拖出去杖斃了!這什麼地方,啊?這可是紫禁城。不該講的,一句都不許亂講。」

  「嘿嘿,表舅別發火,全福知錯了,再也不瞎說了。」

  「叫『師父』。」

  「哦,師父。」

  「站好嘍!」

  「是、是,師父。」

  二人身後緊閉的殿內,珠箔銀屏迤邐開。喜荷步步生香地悄下丹墀,她身著楊桃色的五彩鳳凰通袖長衣,下曳黃紅雙色金縷長裙,一道碎寶挽臂彩光絢爛。頭上是金鑲蝴蝶鬧紛紜挑心,兩邊一對金龍掩鬢,遍插著十餘啄針,腦後累珠壓鬢釵,更添一對連理金花。甜紅的胭脂腮上淺、唇邊濃。在這樣的寒冬中,這樣麗如三春夭桃的裝扮花費了喜荷整整數個時辰,可臨到頭,她興沖沖的腳步卻被一聲敗興的稱呼中途截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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