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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奢往紫銅手爐中添一錠香餅,慢條斯理道:「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

  青田愣一愣,「噗嗤」一下笑了。這是長久以來,她第一次真正因快樂而笑。

  這是段著名的公案,話說蘇軾在黃州時,一日詩興大發,吟哦曰:「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意指佛法高深,令人面對稱、譏、毀、譽、利、衰、苦、樂四順四違之情不動不搖,莊嚴安穩,字面上是贊佛,其實是暗夸自己已達到心不為物轉的超然。詩成後,蘇軾特地派人送去給歸宗寺的佛印禪師一覽,誰知佛印看罷,大筆一揮,居然在好友的得意之作下批了這麼一個字:「屁」。收到回信的蘇軾大為震怒,親自坐船過江找佛印評理:「這詩哪裡有錯?」佛印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而道:「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蘇軾幡然頓悟。

  「蘇東坡亦不能免俗,何況你我?」在一絲逸然升起的清香中,齊奢合上爐蓋,把手爐遞給青田,「道理是道理,感受是感受,疼在誰身上誰自己知道,無有代者。我明白,我也這麼過來的。」

  青田略有所悟,「你說的是——?」

  「嗯,我父皇。」他意態安詳地點點頭,「我這條右腿就是他留給我的紀念。我和你提過,我八歲繼儲那天,在皇極殿被一根從天而降的橫樑砸斷了腿,養傷養了好幾個月,再下地就成了跛子,也失去了儲位。到底是孩子,只當自己時乖命蹇,雖難受,也只得認命罷了。又過了足足九年,我已在韃靼為質又私逃回國後,才得知是父皇暗中指使了一切。我一直都明白父皇是個什麼樣的人,可在那一刻,我早已痊癒的腿骨竟然又開始疼,疼得我當場就坐在了地下,抱著小腿淌冷汗。我在韃靼時常常去打狼,有一回被狼一口咬在身上,就是那個感覺:你疼,疼得要命,但還有更要命的——」齊奢緘默了一刻,如同在等待什麼從他身上一點點碾過,「恐懼,至深的恐懼。曾經有一段,我恨不得乾脆把這條腿給截掉,因為只要我多看它一眼,它就會發作,從骨頭縫裡一層層地往外冒寒氣,簡直像是個活生生的怪物。」

  「現在呢?好了,過去了?」

  「好了,過去了,」齊奢瞧著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把它略微地轉半圈,「全都過去了。現在我瞧著這條瘸腿,仍然不大喜歡它,但它再也不會疼了,就像從來沒傷過一樣。所以你別擔心,你也會好的,而且都不會少條胳膊斷條腿,你會好得完完全全,連個疤也不會留下。」

  青田的反應是一個下牽嘴角的、擰擰巴巴的笑,「你這麼確定?」

  「人這一輩子就像在狼口裡求生,每個人最後都難逃一死。我們中的大多數人,被狼咬住第一口時就軟在了地下,只等著被一口口吞掉,不過總還是有些人能撂倒一隻又一隻撲上來的惡狼,直到命定的時刻降臨。如果世上只有這兩種人的話,你是後一種。」

  青田依然是一掬苦笑,「三爺過獎。」

  「這不是誇獎。你是天生的鬥士,自然老天就會給你比別人更多的坎坷和惡鬥。不過好在只要能挺過最壞的,沒準就能得到最好的。」他站起身踱到了山牆的窗邊,伸手推開窗,立時撲入了一股雪霽後的冷氣。他擰過臉,深黑色的眼底有一絲反照出的清光。

  「雪停了,明兒跟我出去轉轉吧。」

  2.

  就從這一天以後,時不時地,就有兩輛油壁車等在懷雅堂後門。青田隨著齊奢幾乎將京城四處玩了個遍:香山賞雪、盧溝望月、什剎海弄舟、黃金台看夕照……這一日暮煙沉沉時,他又將她帶去個新地方:廟前街。

  廟前街就在廟右街的西向對過,又叫促織街,顧名思義,正是京城裡著名的蟋蟀斗場。每年七八月,一條街上均是瞿瞿蟲叫,家家戶戶開盤設賭。

  青田見車子在這裡停下,訝異道:「來促織街做什麼?」

  齊奢穿著件猞猴皮袍,領口露出半寸來長的黑毛出風擁在他頸下,是獅的鬃毛,昂藏持重。「促織街,自然來鬥蛐蛐。」

  青田則裹在件里外發燒的掐腰白狐褂子裡,像只嬌纖的小狐。「冬天也能鬥蛐蛐?」

  他笑而不答,領她跨過了一道黑漆小門。門臉並不起眼,繞過照壁後卻是別有洞天:流水一彎,板橋一曲,橋後是美輪美奐的五間統廳,燈燭熾目。一同進門的周敦和何無為兩人顯然對此處很熟悉,暮雲卻甚為好奇地東張西望。一位老闆模樣的人早守在橋頭,急急如律令地趨上前,「王爺今兒難得有空,賞臉來玩一手?」又偷眼瞄了瞄齊奢身後的青田,也叫一聲「姑娘」。

  齊奢僅只「嗯」一聲,倒是周敦在後頭與那人搭腔:「老白,你這兒最近有什麼好牙口沒有?」

  老白貓著腰,一迭聲地應:「有、有,有幾口上好的,百年難得一見。」

  「你這麼一說,王爺倒非瞧瞧不可了?」

  「是、是,小的一會子就將幾口極品全部呈上,王爺若有雅興,不妨親自挑選斗將。」老白一頭說,一頭便將一行人引入了大廳。

  說也奇怪,外頭天寒地凍的,一跨過廳門卻是熱氣撲面,又並不見火盆火爐一類的取暖之物。廳後左右各立著八名極艷腴的丫鬟,一同向齊奢與青田壓身萬福,「您請這邊寬衣。」

  齊奢熟門熟路地自行從廳東的一扇小門穿出,青田雖心頭犯疑,但一身的皮毛衣裳確實熱得穿不住,便也隨同這廂的幾名丫鬟越過西門。出了門左手一拐,就進了一道小穹廊,廊道盡頭是一間大屋。屋子裡同樣是春氣蒸騰,立著兩排絕大的衣櫃,丫鬟們將櫃門一一扭開,「姑娘可有中意的?還是咱們替姑娘揀一身?」只見櫃內疊放著各樣各色的衫襖褲裙、大小不一的繡花寶鞋,皆是簇新的上等宮料,竟連頂級的製衣鋪子也趕不上這等陣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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