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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奢垂望著被擦淨的掌心中一滴血慢慢地鼓出,似一顆掌紋結出的紅豆。「別管它,」他咬了一下牙,「說你的。」

  周敦抖了抖手裡的雪帕,拿一角摁住出血,「段姑娘一口否認,說辭圓融,一頓飯伺候了祝大人和狀元郎兩個局,賓主盡歡。」

  「成了。」齊奢抽出手,手掌里攥著個細小的傷口,唇齒間攥著無際沉默。

  倒是周敦,將帕子疊起了掖入袖中,慢吞吞地吁口氣道:「王爺十七歲從韃靼回國,那年奴才十四,自那時起,就一直日夜不離地跟在王爺身邊,到今天十一年了。王爺心裡的想法,奴才不敢說全能猜透,可總也八九不離十。只有這段姑娘,叫奴才想不通。先王妃就不去提了,現今府里的娘娘主子們雖多,有幾位是王爺為拉攏世族的聯姻,剩下的不過是因為王爺頭先被先皇關了好幾年,見不著一絲葷,蛟龍脫鎖、猛虎下山,再加上一天同王家角力爭逐,勞心勞神之下,弄出支脂粉隊伍來消遣消遣也平常得緊。說句大不敬之言,好些個姬人小主同帘子胡同里那些陪王爺取樂的小龍陽們也不過半斤八兩。王爺向來壯志凌雲,從不在聲色上用心,奴才印象里,好像只以前的壽妃娘娘王爺正經迷戀過一陣,後來出了那事兒也就丟開了。說起這段姑娘,才貌自也是一等一的,可王爺什麼樣的沒見過,一樣才貌的閨中千金也視若等閒,為何卻對這樣一個樓頭賣笑之人傾倒不已、逆來順受?直到最近這兩天,奴才仿佛才明白了一點兒。」

  窗下有燈花輕爆,齊奢的眼底迸出了星星點點的笑意,「公公倒是本王的知心人。」

  「這話可折殺奴才了!」周敦往地下磕了個響頭,又把後腦勺抓一抓,「奴才這些年跟著王爺也學了不少文縐縐的漂亮說話,有一句叫『千金易得,知己難求』,王爺的紅顏知己只怕最後還真落在這位段姑娘身上——柔而不捲,剛而不折,情真思慧,意淨心明。」

  齊奢笑著朝前虛踢一腳,「你倒別在這文縐縐上用心,我且問你,我叫你同武師新學的那套長刀怎麼樣了?」

  周敦跪在那兒把兩邊的袖口推一推,順手替齊奢捶起了腿來,「承蒙爺看得起,奴才哪兒敢不用心?早學成了。昨兒還跟何無為過了兩手,那傢伙說憑奴才現在的身手,近身相搏,以一當十也不在話下。」

  「呵,挺給爺爭氣。」

  「那可不是說著玩的!眾所周知,聖母皇太后跟前的趙勝入宮前是練家子,有功夫傍身的,奴才在拳腳上雖比不得他,可要論箭法騎術,內宦中奴才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想當年王爺被幽禁的時候,奴才就天天陪著王爺一起開鐵弓,這麼多年,只要不在爺跟前當值,一定自己埋頭苦練。並不是奴才誇口,能將十石大弓挽滿之人,怕中軍將士里也挑不出多少。」周敦驕傲地仰起臉,臉龐乾淨而青春洋溢,像個大孩子。

  齊奢卻嘆一聲,注目里滿是惋惜,「你呀,為人渾厚,處世精明,又有長性,又不怕吃苦,倘若不是這麼個刑餘之身,放到哪兒怕不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兒?」

  周敦的眼睛閃動了兩下,眼裡勃動著洋洋英氣,「爺忘了?四年前同韃靼打那一場惡仗,奴才想隨爺一起上戰場,所有的將官都笑話奴才,說打仗是站著撒尿的人的事兒。爺力排眾議,親賜給奴才一套銀甲冑,跟奴才說:『好好干,證明自己是個爺們兒的地方,不在茅房,在沙場。』那一天,奴才血染戰衣,手刃敵軍三十八人,從此後大傢伙見到奴才,都會拍著膀子稱奴才一句:『周兄弟!』」周敦用明黑的雙眸筆直地凝向齊奢,「奴才雖是個六根不全的身子,可奴才心裡從不把自己當一個廢人看待,就是因為王爺從不把奴才當一個廢人看待。」

  一陣靜寂到來,靜寂里是戰場上的鼓號殺喊,振聾發聵的同生與共死。主僕倆一起笑了,齊奢伸手摸摸周敦的腦袋,「起來,外頭走走,今兒月亮好。」

  周敦馬上爬起身,雙手承托,「爺最喜歡星天,一向不喜歡月亮,說把星星全遮沒了,怎麼忽有了賞月的興致?」

  「廢話,那星星不在怎麼辦吶,爺還不興瞧瞧月亮?總不成給自個悶死?」

  「奴才順著這話往下接一句,爺聽聽,能不能說到爺心坎里?心上人不在,床上人也得有一個,溫席暖枕,聊勝於無。」

  齊奢一臂甩開了攙扶,悶聲而樂。

  周敦也笑得嘿嘿的,「爺,您倒是吩咐奴才一句,今兒晚上侍寢是哪位主子吶?奴才也好早些派人準備。」

  「隨便,都好。」

  「得嘞,那奴才就替爺安排了。」

  齊奢將手一擺,示意他自去,另一手則往前一展,自己推開了後門。

  院內一爿圓月,當頭就潑下一盆子銀光。他舉頭望月望了許久,低頭時就有了甜蜜的苦笑。不管他如何日復一日地借著無休止的忙碌想要擺脫那個念頭,它卻把他日復一日地抓得更牢。每當他置身於夜空下,星或月,或深深的黑暗,這念頭總是第一個蹦出來——他想她。而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此際所經歷的一切:被不知誰摟在懷內,頰上貼過張臭氣熏天的嘴;繡帳牙床,陌生的手和熟悉的貪婪,血淋淋給一隻動物剝皮那樣,把她剝光。

  齊奢不知道,如果他用其他男人對待她的方式,或用自己待其他女人的方式,事情會不會簡單扼要些。他只知道,他做不到忘記她——他做到了從一個被廢的皇子爬上帝國權力的頂峰,但卻做不到忘記一個人。沒錯,這個人僅僅是一名卑賤的娼妓,可難道她不曾令他的大地震動、神魂失所?難道她沒有令他眼前的滿月變作缺口?自那裡,窺得見另一邊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那是彼岸的洪光,照來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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