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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裘謹器的頂頭上司升遷,連帶他按序提任左都御史。從八月初十起,裘府就連擺宴席,一來應節,二來答謝前來祝賀的各位同僚。

  天色如綺,月華將滿,宴席設在府內的花園,一眾高官們皆寫了局票喚來相好的倌人,雨花樓的鮑六娘、武陵春的繡杏、懷雅堂的照花皆在座,但見燭影共釵光一色、歌聲與笑語同喧。青田是主家所叫的條子,形同半個女主人,應該先到才對,好招呼諸人、奉煙奉茶,她卻比誰都來得晚。原是賀裘謹器升職之喜,她懷抱著琵琶倒唱一套悲曲,字字寒心恨、聲聲損玉神,唱完了就說要轉局。裘謹器面子上不好看,叫眾人哄酒,青田面不改色地端過了礬紅海碗一口氣連干三大碗,看得滿園人目瞪口呆。她抽出了手帕印一印嘴角,壓身一福,出園登轎。

  轎子還未抬出半里地,青田已吐得搜腸倒胃,暮雲趕緊就叫直接折回了懷雅堂。對霞和鳳琴全是本堂局,一聽見,立時丟下了客人跑來樓上,「咋喝成這樣啊?」

  老媽子送來了醒酒湯,對霞端了,一頭把青田扶起來喂,一頭已滾下了熱淚來,「姐姐,你的事情媽媽前兩天同我們講了,對不住啊姐姐,我們見你這陣子脾氣壞,背後還抱怨你,哪知你心裡的苦處。姐姐你一向要強,你不說,我們也一句不敢多問,今兒看你這樣,我實在忍不住要說一句。男人沒了,還有我們一班姐妹。那窮小子另聘,就隨他另聘,咱們大不了尋個有情有義的另嫁就是。憑姐姐你的名聲,若當真肯說一個『嫁』字,多少王侯公卿排著隊地幫貼,『郡王夫人』、『大學士夫人』的頭銜盡由著你挑,『狀元夫人』才值幾個錢?何苦這麼作踐自己?你生意好,有的是小人眼熱,這樣子只能白白叫他們看笑話。姐姐,別再為那個姓喬的——」

  話沒說完,一直看起來昏昏欲睡的青田卻陡然挺身,「噗」一口噴出了嘴裡的酸湯,她直瞪著兩眼,一把就掀翻了對霞手內的碗,光著腳跳下床,連笑帶叫地砸東西、咬人、掄巴掌……硬是把所有人都趕走,連貓兒在御也一腳踹出房。

  天地在旋轉,人一直一直地往下掉,掉進萬丈深的黑洞裡,全世界只剩她一人。把頭蒙進被子裡蜷成了一團,拿牙齒撕被子、咬頭髮,有什麼堵在喉嚨口,究竟是摁不下,「哇」一聲吐出。

  次日酒醒已過了正午,青田發現自己臉朝下地趴在前夜嘔出的酒污里,腥穢沾了一臉一頭。她只木木地活動一下酸麻的手腳,就躺在滿床的垃圾里,半分也不嫌。笑話,她幹嘛嫌?她自個就是垃圾。陽光曬在她身上,聞得到清晰的腐爛的味道。

  老媽子們捏起鼻子來收拾一床海棠春睡的錦被,青田胡亂將臉面和長發擦洗一把,勉強咽了兩口蝦皮碎菜粥,就抱肘站在窗子邊發呆。

  樓底下由遠及近地,有個搖晃著飯缽的花子在那裡唱著首蓮花落:「初一十五廟門開,牛頭馬面兩邊排,大鬼拿著生死簿,小鬼拿著領魂牌。閻王老爺當中坐,一陣風颳進一個小鬼來。頭頂狀紙地下跑,尊聲閻王聽明白,下輩子叫我托生為牛馬犬,千萬別再托生女裙釵。一歲兩歲娘懷抱,三歲四歲離娘懷,五歲六歲街上跑,七歲八歲母疼愛,九歲十歲把我賣。未掙到錢媽媽狠打,皮鞭沾水把我排,一鞭打下我學鬼叫,皮鞭打得皮肉開,十三十四就地清倌賣,小小年紀就開懷。三天沒吃陽間飯,五天到了陰間來,一領蘆席把奴家卷,扔在荒郊無人埋。南來的烏鴉啄奴的眼,北來的惡狗抓開奴家懷。問聲閻王你說我犯的哪條罪,這樣待我該不該。情願來生做牛馬,不願做女人到陽間來。」

  歌聲粗戛戲謔,唱到後來,就混進了幾個女聲「操你娘」、「滾你爹」的,是旁邊花樓上的姑娘們探出身笑罵,青田卻聽得怔了過去,直到腰裡頭一熱,才陡地回魂,「嗯?」

  一個小丫頭子往她一身的單綢衣褲上系起條緞裙來,又抖開了一件小襖,「裘御史奶奶來了!」

  馬上就聽得樓梯上有個女人在高聲喝問:「哪一個是段青田?」

  青田猝不及防,卻也聽得出聲音里的敵意,忙飛速理妥了衣裙,提步出屋。

  沿廊行來了一名氣勢洶洶的婦人,領著七八個丫鬟、老媽子,環佩玎璫地上了樓。婦人已有些年紀,著沉香色遍地金的對襟襖、明珠百褶裙,頭上戴著金絲疊翠的五梁冠,一張瘦長的馬臉上小小一對黃豆眼,把青田從頭到腳地逼看一番。

  「你就是段青田?」

  段二姐人不在,懷雅堂的娘姨丫鬟全慌了神,誰也不敢擋駕,只圍著這朝廷二品夫人團團殷勤,「裘奶奶大駕光臨,未曾遠迎,您多包涵。」「裘奶奶您屋裡坐,站在這兒仔細有穿堂風。」「奶奶您有什麼話,儘管吩咐。」

  青田宿醉未醒,半濕的發只在腦後亂攪著,本就是心灰難捱,又被撞破了此等疲態,一股氣直衝上頭頂,明知故問道:「我就是段青田,你哪位?」

  裘奶奶將兩眼一撐,一對小豆子幾欲骨碌碌滾出,「好你個騷野雞,淨顧撩著你的騷毛迷惑我們家老爺,倒不認得我?」

  也不知到底哪個,總之裘家下人與懷雅堂自個的老媽子全一窩蜂嘁嘁喳喳的:「嘖,這就是裘奶奶。」「青姐兒,才不說了嗎?這是御史夫人。」「裘御史的正房太太,這下總認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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