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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花只管死死地抿著嘴,四肢不停地大起大落,扇在誰肩上、挖在誰腮上、踹在誰腿上、抓過誰的發。過不了一會兒,另外三女已狼狽如落水狗,渾嚷渾叫:「抓住她,趕緊抓住她!」

  有個娘姨從後面攔腰抱住了照花,照花一回身就拿指甲摳住那娘姨的臉生把她搡開,再撞過幾步,一把揪住比自己胖大出一圈的對霞,「唰」地撕開她的斜襟比甲,手往她裸露出的頸上一扯,扯下了一條雪花石墜子的細金鍊,捏在手內呼哧呼哧喘。

  對霞蓬頭散發,捂住了胸口痛罵:「小娼婦,你今兒是發什麼失心瘋?不就借借嗎,又不是不還你?呸!蝶仙、鳳琴,咱們走,不跟這小瘋婆子一處!」蝶仙也罵罵咧咧的,一手挽頭髮,一手挽對霞,相扶相將。鳳琴被撓得滿臉花道子,哭得嗚嗚的,提裙抹淚地跟在後頭。

  照花還不肯罷休,「噔噔噔」地衝去到門外,朝她們的背影大喊:「『不問自取,是為賊也』。你們再偷拿我的首飾,我、我、我就——他媽的!」憋了老半天,忽昂然地罵出一句來。這三個字猶如三日入廚下的新嫁娘,生疏、膽怯,而躍躍欲試。

  她揮臂擋開了上前拉扯的小婢,一回眸,卻張見斜立在東廂門外的青田。照花將攥著金項鍊的手在花貓似的臉上蹭兩蹭,蹭開了眼前的碎發,正對著青田,露出了一排白白細細的牙。

  這是她被賣到懷雅堂以來,頭一個衷心開懷的笑。青田遙覷著照花,也向她笑了笑,回身入內。

  照花秉性聰穎,在段二姐的一手調教下,越來越適應懷雅堂的生活。她學會了對付男人,也學會了對付女人,學會了熬夜、吃酒、點菸、泡茶、搳拳、搶紅、打雙陸、抹雀兒牌……也能唱上幾支小曲、一兩齣折子戲。她本是鼓瑟高手,學起琵琶來自是上手極快。青田見照花天分出眾,便從自己收藏的各樣名琴里揀一把最珍貴的八寶鳳尾琴相贈。照花愛不釋手,除了吃睡就抱在手內練,看得段二姐嘖嘖稱讚,免不了又揪過蝶仙幾個臭罵上一通:「瞧瞧人家,再瞧瞧你們,姿色不如人也就算了,有人家一半用功,也不至於十天半個月的沒人給擺上一台酒。」

  照花是實打實的「躥紅」,常常一晚上就要應付好幾場酒局,有時把新曲現學現賣,唱出來曲也跑、詞也錯,聽得人皺起眉,她自個也漲紅了兩腮,吐一吐粉嫩的舌尖。立時,男人們就著迷地笑著,完全原諒了她。照花所有的魅力全在於這一份生淳,如一帶清流,令人想伏飲、想濯足,或,掏出褲襠里的東西來朝裡頭尿一泡。除去五大少與康廣道,還有好些人垂涎這髫齡少女,爭先恐後地大撒金銀,段二姐也終於放出了口風「賣清倌」——為清倌人破處。而自從那一天她當面痛斥過喬運則之後,也已命青田廣納客人,像開盤子、做花頭等應對,一概生人不拒。這下可好,一票早有意結交青田的花客幾乎要踏破門檻,徹夜往來不息。

  表面上,懷雅堂恢復了往日的熱鬧。後院走馬樓的東西兩廂,青田與照花各自是訪客盈門,一如當初青田與惜珠雙姝稱霸時的光景。但青田心裡頭清楚,一切均已改變。照花是確確實實地蒸蒸日上,而她自己則不過是迴光返照、強弩之末。青田唯一不清楚的只是,還能再撐多久。她現如今早懶得經營昔年的柔媚之術,對每一位客人都冷聲冷氣,更何況每一次出局,在座的倌人們總有新面孔,十三、十四,至多十五歲。十九歲的蝶仙和對霞已每況愈下,雙十年華的她之所以花牌不倒,靠的無非是前一段與攝政王的緋聞,以及一頂「花魁」的桂冠。然而自七月初遇刺,攝政王早就已絕跡不至,八月初,槐花胡同又傳開了新說法,雨花樓的鮑六娘與懷雅堂的照花——一位剛破身的渾倌人、一位待價而沽的清倌人——被並稱為「雙小魁」。而「小」,自然是因為有誰「老」。

  第37章 迎仙客(2)

  青田只覺夢醒時分早已是新世界,只有她,和她觸手可及的所有在瘋狂地老去,老貓、老床、老嫖客,由指縫間流逝的日子全部是老樣子。儘管如此,她依舊想方設法地弄來了一位新情人,她這位情人只有巴掌大,藏身在一個白紙包里。她把這紙包塞進了抽屜,再給這抽屜扣上鎖。但每一個深夜,不管她伴著誰入眠,或無眠地獨抱著貓兒,都能夠聽見她的情人在抽屜里呼喚她、勾引她,說盡了世上最動聽的蜜語甜言。好幾次,她忍不住在深更里爬起身,坐在黑暗中一遍遍地撫摸那紙包,一心想剝開它,如同剝開心儀男子的外衣,縱情深吻。

  恍然是一切發生前,每當她快熬不住時就想一想她的小裁縫,但凡想一想還有這一個小紙包,青田就覺得,她還能再堅持一小段。

  而今她生命中僅有的安慰,就是這一包砒霜。

  2.

  八月近中,一等小班照例要結算這一節的局帳,生意就清淡得多,但一班紅得發紫的頂尖倌人反較平日更為忙碌。皆因中秋時節,朱門繡戶間彼此要走動賀節,而貴族家眷與官吏太太又得自重身份避忌生人,不能與丈夫一同交際,故此男人們多到妓院中擺酒,權為社交。若是在家中設宴會友,也往往要請相好的妓女前來助興,這些妓女就被稱為「上廳行首」。

  青田是行首中的行首,常在三位老客人的府上出入,所以和他們的內家也相熟。馮公爺的原配從前就是養在深閨的小姐,老來念佛吃齋,起初為老頭子收青田當乾女兒還大鬧過一場,後來也認了,逢年過節青田上門,這位「乾娘」還常封個不小的紅包給她。柳衙內的夫人則年輕臉皮薄,見了青田口稱「姐姐」,禮數極周道,有兩三回青田中途離席,柳夫人一直把她送上轎。裘御史的當家奶奶卻大相逕庭,這裘奶奶本是市井小戶出身,雖跟著夫貴妻榮,到底不改潑辣有為的本性,常為這些花花草草的事情與丈夫鬧得不可開交,倒不是吃醋,而是心疼錢。裘奶奶在官場上有個外號叫「茶壺錢罐」,意思是嘴小肚大,給多少都裝得下,只休想再吐出一文來,天天在家只數落丈夫「現放著家裡這麼多不花錢的姨娘丫頭你不睡,非偷雞摸狗地藏了銀票花錢去外頭睡。我就不信那槐花胡同的段青田下頭鑲了邊兒?金邊兒還是銀邊兒?」但逢青田上門應酬,只氣得閉戶不出,所以青田同裘御史相好數年,倒從未見過他這位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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