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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鎖南枝(10)

  淚水迸出了喬運則的眼眶、嘶沙了他的喉嚨,他美玉一般的面龐炸裂出根根殘暴的、不為瓦全的斷紋,「從少年時,我每一分苦苦掙扎全都是為了有一天能夠完完全全、乾乾淨淨地保有你,我以為我的苦鬥在折桂的一天就會結束,可惜發現,這才僅僅是個開始。青田,你從來就不屬於我,永遠也不會天長地久地只屬於我一個。只要一想到這個,我的心就像被億萬根針刺,被一把鈍剪一塊塊剪碎。因此為了我好,也為了你好,我替咱們倆做了個決定。我,會是禮部侍郎張延書張大人的入贅嬌婿,在這浮沉宦海間有一座不動不搖的靠山,而你,會是『喬門段氏』,這本將是你墓碑上的銘文。」

  他已是濫淚橫流,手劇烈地顫抖著,摁住了自己的心口,「你送我的這顆墜子,我這一生也不會摘去。不管我的花轎里坐著的是誰,我心裡,只有你是我的妻。那件嫁衣的一領一袖、一針一線皆是我親手完成,我本會再親手替你穿上它,親手將你下葬。你會在最好的時候死去,什麼都不用知道,什麼也不用忍受。我會常常去看你,就像咱們小時候一樣坐著說一夜的話,不會再有任何的男人拿錢、拿權,把你從我的身邊帶走。你會永遠是我的,只是我一個人的。青田,我殺你,是因為我愛你,沒有任何人會像我一樣,愛你愛得深到,需要殺死你。」

  帶著耳內轟隆隆的血鳴,青田聆聽著這奇形怪狀的理由,望著自己傾天動地的淚幕後那奇形怪狀的人,她唯一的真龍天子。

  「『葉公子高好龍,鉤以寫龍,鑿以寫龍,屋室雕文以寫龍。於是天龍聞而下之,窺頭於牖,施尾於堂。葉公見之,棄而還走』。——多年來青田全心所系,唯有公子對我的一番眷愛,可今日才得以一睹其真容,但覺『失其魂魄,五色無主』。原只是一介庸人,配不上公子如此的深情,就請原諒我葉公好龍了一場吧!自今後,天上人間,各不相干。我誠心祝願喬公子自這裡一去,龍飛鳳翔,攬月九天。」青田的喉頭滿是鮮血的味道,一字字,都是在泣血。她在滾滾的熱淚中向喬運則完身一禮,髻首的一對草里金抖顫著細須,臂帛所曳的金色長珠滑過了碧綠的鑿花磚,細聲碎不忍聞。

  浮塵所蓋的世間,青田閉門軟到,篩糠而抖。兩步外,躡近了貓兒在御。她用一雙骨節暴突的手抓住它,牢牢地抓緊,仿佛是在瘋狂的深淵的邊緣緊抓著一條索繩,一失手即是不復之劫。她早已準備好,聽喬運則拿最惡俗的藉口以搪塞他不再愛她,或不能夠再愛她,但她無論如何不曾想,他的藉口是:他愛她。而她甚至無從否認這份愛。天使之愛叫做愛,魔鬼之愛一樣叫做愛,而且更為炙熱、酷烈,從而更像是一份愛。青田情願半世所愛之人是墮落的天使,也不願發現他原是只徹頭徹尾的魔鬼。像是萬分絕望地眼看著自己年年月月的苦刑,只為了在與命運的鬥爭中,錯站去命運那一邊。

  後來的一段時間在青田的記憶中完全空白,只似乎模模糊糊地,突然之間就聽見誰在哪裡呼喚。她應一聲,看見了雙眼含淚的暮雲。

  「姑娘,姑娘,你還好嗎?」

  青田摁住了胸口前一隻上下擦撫的手,「好。」她身上有什麼一動——是貓,由她的懷內跳開,優雅離去。青田望望它,又回望向暮雲,「媽看見『他』了嗎?」

  暮雲的淚水潸潸落下,咬著牙點點頭,「我才與小趙說完話一進門,就瞧見媽媽同他站在一處。媽媽沖他破口大罵,說他拋棄姑娘另娶他人,忘恩負義不得好死。」

  「怎麼,媽也知道了?」

  「哼,狀元公入贅侍郎府,多好的一段佳話,在官場上都傳遍了。媽媽消息靈通,想來也早就得知,不過一直悶在肚子裡。姑娘你想瞞著媽媽,媽媽也想瞞著你。這個人一來,誰也瞞不住誰了。媽媽本攔著不讓他進,是我說姑娘要見,才放他進來的。媽媽說這是最後一次,以後憑他做到尚書閣老,再不許踏入懷雅堂一步。還說,一會子叫蝶仙姑娘代局領照花姑娘去,姑娘你只管歇著,不用去了。」

  青田的面目一片索然,「叫局哪能不去?」撐手坐直,往起站。

  暮雲心急意痛地來扶,「姑娘!」

  青田緊攥住婢女的手,手心沁滿了冷汗,很用力,幾乎是在發狠。她一步一步地重新捱回到外間的妝檯,坐定,對鏡抹乾了兩腮的余淚,把粉徐徐地勻開覆上了面頰,又拈起了胭脂筆,眼角與嘴唇。

  幸好還有厚重的鉛華,畫皮光鮮蠱惑眾生,哪管得了其下的粉黛骷髏,如斯面目難堪。

  夜,一似重重帝網,兜頭撒落了。

  9.

  夜再長,終有盡時。旭日東升,日頭下卻已不再是風月樓台,而是嗈嗈鸞吟鳳嘯、森森虎伏龍眠——

  紫,禁,城。

  與段二姐在懷雅堂的一言九鼎不同,紫禁城的女主人有兩位,一位是居於慈寧宮的聖母皇太后喜荷,另一位是東邊慈慶宮的母后皇太后王氏。皇家儀制所限,若不遇年節,即便是五服內親也不可私會宮眷,而皇太后的宮中就更不該出現除皇帝以外的任何男人,但事實上,總有不合時宜的男客擾亂了清淨的兩宮。

  慈寧宮的客人是攝政王齊奢,他坐在一隻金花方凳上,眼目微微地低垂,「謝太后賜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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