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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青姐兒可要先做個松骨按摩再梳頭?」

  「你可想得真美,去,手別往姑娘肩上碰,趕緊梳頭,沒的叫照花姑娘乾等著。」

  李一梳笑應著將梳頭匣打開,一件件地排出大梳、通梳、篦箕、剔帚……「話說這新來的照花小倌人可當真水嫩得緊吶!」然而他馬上自覺不妥,急接一句道:「所以小的才與她梳了雙螺髻,正顯出這一份清純可人。青姐兒就不同了,身為花魁娘子自該以貴氣取勝。這一身衣裳就很妥帖,又華貴又搶眼,只是眼下正是伏天兒,若頭也梳得太複雜恐叫人看著燥氣。既然是跟照花小倌人一道出局,不妨也梳個清爽些的髮髻,只多用幾件貴重的頭面,才顯得貴而不繁、艷而不妖,不知青姐兒意下如何?」

  「隨你。」青田懨懨而答,就手取過撂在妝檯邊的一本琴譜,垂目翻看了起來。

  屋內很快就彌散開桂花油的甜香,李一梳快手如風,梳底生花。幾個抹桌拭椅的丫鬟誰也不出聲,各自做著手內的活兒。只有白貓在御躁動不安,一會兒從腳凳蹦去到高几,一會兒從高几蹦去到窗台,復在地下來回地踱幾圈,「嗖」一聲,只看見一條白尾一晃,已閃身進裡間。同一刻,外間卻閃身進來個人,是小丫鬟桂珍躲在那兒扒拉手,「暮雲姐姐,暮雲姐姐——」

  暮雲剛捧出青田的嵌螺鈿紫檀大首飾盒,正一一揭開其內的小錦格,頭也懶得抬,「做什麼?」

  「小趙在下頭找你。」

  也不知暮雲揭開的格子裡裝的是紅寶石還是紅瑪瑙,反光映在她臉上,那樣紅。她狠啐了一口,「桂珍你這小蹄子可是趕喪出身的,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也這樣著急著慌來報?沒看見我要跟局?下去!」

  言若有憾,心實喜之。桂珍聽得出卻不敢回嘴,倒是青田聞曲知音,自琴譜中抬起了雙目,「小趙找你,你就去看看吧,我還得一會子呢,你只管去。」

  帶著一身的喜氣,暮雲去了。她去了很久,卻帶回了一臉的晦氣來,活像是撞了鬼。青田奇怪地望一望,自鏡中與暮雲的目光相交,猝然間她的心轟隆一震,就懂了。

  背後李一梳的聲音仿佛是從水底下一波一波地傳上來,遙遠而失真:「好了,青姐兒您瞧瞧。」

  青田愣愣地撤回眼光,看向自己的倒影。李一梳替她於兩耳掛起了翡翠連金的瓔珞耳墜,髻前環扣著一徑水汪汪碧瑩瑩的翡翠珠冠,自冠上翻起的是彎若曲水、松若流風的百合髻。

  百合,多好的花兒。百年好合。

  然而這張臉卻分明是一張棄婦的臉,寫滿了離怨與枯萎。青田摸過妝檯上的一隻白玉盒,自盒中挖一抹水粉,緩緩地在掌心揉開。

  「所有人都下去。暮雲,半刻鐘後,請他上樓。」

  8.

  這半刻鐘,是青田一生中最為精心的半刻鐘。

  她抹粉、掃眉、抿胭脂;細細描,分分畫。當一切完成,她端坐在鏡前審視著自己的儀容,如審視一位死者的遺容。美,敵得過生前最美的時刻,配得上最盛大的最終的告別。她徐徐地起立,轉回身。

  門前,出現了一攏玉色衣衫、人如良玉的喬運則。

  一直蜷伏在屋角的暮光霍然直戳起根根的光針,刺得青田什麼也看不清,她只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一雙手臂在拼命地妄圖掙脫身體,撲向那身影,抱他、撫摸他,或發瘋地將他撕成碎片;還有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渴望著吻他,吻遍他每一寸,活活咬下他每一塊肉來。但她的意志力卻並未允許她的手臂、她的唇,或她全身上下的任何一處在他面前動一動、發出一絲響。

  通天徹地,獨余兩葉松綠色的蟬翼紗在窗上窸窣著,仿佛是麥田被風倒伏。大片的青澀的華年,一浪接一浪。久遠而綿長的寂靜之後——

  「你知道了,全部都知道了。那麼,我來給你一個交待。」喬運則的眉頭有漸起的陰色,他將眼光轉開了一寸,望進虛空中。

  「那夜裡我向你求親,你說,三年神仙眷侶之後要我另娶,倘若豪門世族之女不容你一席之地,你就出居道家、高張艷幟,做另一個魚玄機。你可知道我聽見這話,心裡的滋味?而這滋味,從第一次遇見你,我就嘗到了。你還不滿十一歲,背著手躲在媽媽的身後,不許我師父給你量身。師父叫我上前去,我手抖得根本拿不住量尺,連你的衣邊都不敢挨,生怕玷污了,在我眼中,你是廟裡頭千萬人拿香火供奉的仙女。然後當我知道,我的小仙女原來是那些豬狗不如的男人拿著臭銅爛鐵就可以買到的時候,就是這滋味。每每聽著你把那些男人一口一個叫做『瘟生』,再把從他們那兒騙來的錢塞給我,就是這滋味。受你一粥一飯、一鋪一蓋,我嘴裡的飯、身上的被,全都是一般滋味。所以我可以不食不寢,就為了不看見腦子裡你在其他男人身邊時的下作模樣!我把所有的時間都拿來對住聖賢書,懸、梁、刺、股。終於,我等到了『狀元誇官』這一天。這一天,金殿傳臚,玉堂賜宴,內閣輔臣將我送出太和門,順天府尹為我親開天安門,東長安街上以聖旨開道,宮花簪帽彩棚擺酒,百官跪迎萬民朝賀……美的像個夢。你知道,是什麼驚醒了這個美夢?」

  他向她投目,哀戚而陰冷,「是你的一個笑話。那天,你在攝政王面前講了一個笑話,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有的一切不過只是個笑話。一個賤民之子、裁縫學徒,就算曾在御街上紅袍白馬,也無非只是那些真正的大人物手指間的一粒小芝麻,隨時都可以捏得粉碎。他們能對我做任何他們想做的事,包括把我十年的含辛茹苦一朝打回原形,也包括,讓我五體投地把你獻出去——別說他們不會!攝政王之所以不曾降罪於你我,不是因為你能言善辯、守真抱誠,而是因為你美。青田,只要你走過去,好好地對著那面鏡子瞧一瞧,就會明白我所說的意思。沒有一個男人能從你的身上把目光移開,每次他們看見你,眼睛裡都好像生出了手臂與舌頭,把你剝光、把你從頭到腳每一寸都舔個遍!我太熟悉他們的目光了。即使他們抽開視線、低下眼皮,也只是為了掩蓋他們心裡頭骯髒的慾念,像一隻饞貓掩蓋它的糞便。你和我都數不清,為了我今天的功名,你爬上過多少男人的床。遲或早,攝政王也會向我要你,現在你不就已經屬於他了嗎?即使沒有他,也會有別人,所有那些比我高貴、比我強大的男人都會要我把你當做一株肉靈芝送給他們。在他們眼中,在所有人的眼中,你永遠只是個卑賤的玩物,被玩弄、被轉送、被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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