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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雲嚇得杵在當場,喉間發出「咔咔」的響動,「三爺,您、您千萬別介意,姑、姑、姑娘她——,姑娘!姑娘!」終是看了看青田的背影,踉蹌追出。

  屋內,是銀紅撒花的帳幔、楸木雕玉的花罩、紫檀緙絲三屏風、海棠繡墩五開光……齊奢一個人被剩在這瑣碎的花團錦簇的暗角。他伸長手把受驚的貓兒抱入懷,極長久地撫慰著,黑白分明的雙目在滿炕滿地的黑子與白子間逡巡,最終落在了其中一顆上——由青田放回的那顆,衷心地,綻開了一個笑。

  「何無為。」

  與太監並立在一旁的侍衛大步上前,他神態威重,鼻樑略勾如彎刀。適才眼巴巴放走了那目無綱紀的婊子,正叫人恨得牙根癢,見主子開口,立時精神地一挺胸道:「奴才在!」

  就這一陣子功夫,青田早已經登轎而去。紅倌人的香轎與眾不同,只見洋藍大呢的轎衣上是白絨線繡的折枝梅,四角結著翠色流蘇,杭州香藤轎槓上還垂下四隻以水鑽鑲點的彩球,在一路上又好奇又艷羨的目光中,流星趕月似地就來到了燈市口。

  顧名思義,燈市口遍地都是燈。臨街的鋪面在樑上、檐下、門前、室內,以至於把牆壁鏤空了掛嵌彩燈,霞罩煙籠,炫目迷神。燈海中一所幽深巨宅,石獅把門,上書「焦府」二字。

  「姑娘,到了。」

  青田的心不是不發慌的,也為自己在攝政王面前的一時魯莽而追悔,但事已至此,先顧眼前罷了。她從轎窗後探出半扇眉眼,指派跟局娘姨道:「你去通報。」

  「是了,」未及移步,娘姨卻又站定,「呦,出來了!」

  由焦家大門內湧出十來人,看起來是宴畢四散之際,男客們均被鶯鶯燕燕所包圍,其中喬運則走在末尾,他身畔女子的腰肢細得像一隻春瓶,瓶內的插花是一支高聳出雲鬢的鮮紅牡丹。

  今歲東風巧剪裁,含情只待使君來——正是惜珠。

  街口的轎內,青田恨得眼中直要噴出火來。但轉目一瞧,見愛郎喬運則在惜珠的陪伴下渾不復平日神采,竟一副步履沉沉、鬱鬱寡歡之相,頓令她轉怒為喜。忽又看喬運則心有靈犀般朝她這邊擰過了頭來,二人目光相接。距離與光線令青田看不太清對方的表情,她僅僅暖意盈然地笑著,向他點個頭。

  夜色間,喬運則驚望對街那熟悉的轎子,薄而銳的嘴角有一抽動,隨之更是整個人都一震。他回頭,原來肩膀搭上了惜珠的紅酥手,她的人親密地把他半扶半靠,臉向著某處挑釁而笑——只因也看見了青田的幃轎。

  青田再一次怒火重燃,直想衝下去拽開那女人的手。也許是恨意之盛,只一剎後,就有一股無形之力一把從喬運則身上拽開了惜珠的兩隻手,並恐怖而不可思議地,用它們扼住了惜珠自己的喉。焦府前,人們開始驚呼,圍觀著名妓驟然的失態:好似一朵暴風中的花,惜珠靜默而狂烈地掙扎,把身體向各個角度旋舞著,又重重摔倒,雙手仍掐住自己的喉頭,嘴角吐出了血沫。抽搐,死亡。

  發間的牡丹猶自簌簌抖索著,飄零了幾點花瓣。

  全部的過程從頭到尾僅用了眼睛眨幾眨的功夫,而青田根本忘記了眨眼,瞠目結舌地看。接著就覺得轎廂猛一晃,嚇得她忙撐住了兩邊的板壁,暈頭轉向中感到轎身被掉了個頭,重新向來路奔去。她驚懼萬狀地扒開了轎簾,發現懷雅堂的轎夫們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隊腰間佩劍的陌生人,前方領頭的正是攝政王那叫做何無為的貼身侍衛。他腳不沾地地奔跑著,任何解釋也無,只把永遠冷峻的面孔轉過來瞟了她一眼。青田失力地垂下手,任由被綁架似地帶離了現場。

  風一陣陣地扑打著前帷,欲開還閉,如一則揭曉前的謎。

  14.

  房間仍是青田離開時的樣子,滿地都散落著黑色和白色的象牙棋子,連同靜坐其間的齊奢也像是從未移動過。

  她立在門前呆呆地望著他,他也在細細審視她:她的眼、胸膛,全身。但青田壓根無視這犀利的目光,她全部的思維都已被惜珠所占據。她和惜珠是敵人,沒錯,可她們間無休止的吵嘴、掐架、互相使絆子,是交纏著一塊長大、一塊學藝,乃至於一塊被禠奪了童貞的親密,對彼此的憎惡早變成了彼此的一部分。因此失去了惜珠的她,好比一個詞失去了自身的反義詞,令到青田完全地不相信,並且完全地——

  「不明白?」齊奢終於開口講話,語氣淡而無味,「今日宴客的富商焦遵,同朝廷禮部左侍郎張延書有過節,起因是,張延書看上了焦家在紗帽胡同的這棟宅子,想買,焦遵不賣,其間鬧得相當不愉快。我手下有批人專司刺探京師官紳的動向,前幾天上報了一條消息,說張延書的管家密購了一種無色無味的昂貴毒藥,直到剛才我才明白它的用途。今天晚上的這件事在外人看起來,是焦遵意圖毒殺喬運則,卻誤殺了代酒之人。實際上,是喬運則監守自盜,自己給侑酒的倌人下了毒。府上出了這麼一樁人命案,焦遵從此便成了俎上魚肉,任憑張延書宰割。——還不明白?那麼看來,你並沒有聽說。」

  齊奢由鼻內長出了一聲氣,直視迷惑的青田,目光中似也含有著一道惻隱嘆息,「喬公子雙喜臨門:官場,已放了九品禮部觀政;情場,已聘了張延書的獨女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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