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有道是「姐兒愛俏鴇兒愛鈔」,段二姐雖答應過青田不再接客,可遇到齊奢這般大手筆的客人如何割捨得下?故此先收了茶禮兜進來,再把醜話說在前頭。正著聽是有心維護,反著聽則意在炫耀養女的卓爾不群,以高身價。

  對段二姐的面面俱圓,齊奢單微微一笑,「青田姑娘倘若說個『不』字,在下立即抬腿走人,絕無二話。」

  「那可不成,您人都來了,哪能就走?老身的另一個閨女惜珠也是響噹噹的名頭,花榜的榜眼,三爺只移去她屋裡聽上兩首體己曲子,慢慢地吃上一回茶,也不算白跑了這一趟。」段二姐的兩手正大起大落地比劃著名,忽地一擰頭喜叫了出來:「呦,回來啦!」

  4.

  青田出局甫歸,身著簇新的刺金掩襟衫、青靛如玉的採蓮裙,帶著幾名侍婢呆立在門外。她看到屋內的齊奢,只覺「嗡」一下冒出一脊背冷汗,正欲跪拜,卻見他把手指往嘴唇上壓了一壓。青田立即領會,便僅僅屈膝為禮,喚他道:「王、王三爺。」

  當日一宴,禮部尚書祝一慶早就下過封口令,事乃絕密,連巴不得四處宣揚青田出醜的惜珠也不敢與誰講起,因而段二姐一無所知。此時看二人一副舊相識的樣子,不覺一愣,「呦,原來認識啊,那老身就不多囉嗦了。」一頭向齊奢堆笑告辭,另一頭就板起臉喝弄著,「暮雲你傻啦,杵在那兒幹什麼,還不攙姑娘進屋?汪嫂,送兩碗蓮子雪花羹上來。那三爺您坐,一會兒若是餓了,只管叫青田喊幾道菜,服侍您在這兒吃就是。」

  屋子裡亂過一陣,雜人散去。齊奢這才將打量金粉珠樓的眼光收回,由壁上一副米元章的書法立軸轉向青田。一和她四目相觸,他就又一次感受到那種迷心攝神的情愫,但這一次他並沒有調轉視線——他根本就無法把視線從她那裡移開。望著她驚魂未定的樣子,不由自主就笑起來,「嚇你一跳?」

  青田原本極其忐忑,可是看微行登門的攝政王竟渾不似人前那一派倨傲冷淡,而且這樣盯著她的眼神——她當然清楚自己的美麗,也清楚美麗所擁有的力量——立刻暗暗放下了提到喉嚨口的心,面上做出了十分的嬌憨來,遞上一碗甜羹,「比起前兩次的魂飛魄散,不算什麼。」

  齊奢驚異於她的慧黠,不亞於驚異於她的美。他伸手接過了瓷碗轉放在一邊,儘量讓自己別總死盯著她看。「你可知道我的來意?」

  「總不會是——來聽笑話的?」

  「所差不遠,來講笑話的。」

  青田抿嘴一樂,兩朵金絲點珠的桃花掩鬢光暈波動,明妍襲人,「三爺的笑話,青田代您來講,可好?」得到了默允,她便字句清脆地啟齒道:「還是那兒子不學無術的河南員外,有一回家裡宴客,員外在席間問一女子最愛讀什麼書,這女子只說了三個字,就把滿堂逗得捧腹,她說:『《烈女傳》。』——原來這女子是個青、樓、娼、婦!」

  自嘲既畢,瞧對方忍俊不禁之態,青田也笑著退半步拜下去,「賤妾負荊請罪,三爺大人大量,容聽跪稟。素來在懷雅堂出入的皆為東黨人,禮部祝大人也一向依附於王家,當日又說三爺姓王,賤妾只道三爺定是首輔王大人家的三公子。原本東黨黨徒在席間談謔玩笑便屬常事,王家又素與三爺不睦,故爾賤妾也就不知避諱,想起什麼就脫口而出,實乃思慮不周,絕非有意譏諷王爺。多有得罪之處,懇請王爺海涵。」

  樓下傳來一陣陣的管弦絲竹,齊奢的音調卻如一尾夜泊近酒家的客船,淡漠而孤清,「內閣首輔王卻釗,共育五子:么女為當今東太后,二子早殤,長子王正浩為吏部左侍郎,三子王正廷為工部尚書,四子王正勛為戶部右侍郎。三人科考之年均位列一甲,分明是王卻釗動用關節、貢舉不公。眼下除了王正勛年紀太輕,其餘兩子王正浩、王正廷皆已入閣。四位閣臣,三位是王家人,朝廷內閣竟變成了王家的『家天下』,亂政之舉昭然若揭。我身為宗親,維持綱紀責無旁貸,至於祝一慶等朝臣先前不過是含垢忍辱,時機既到,自然棄暗投明。」

  青田諾諾而應:「賤妾雖不懂國事,可只瞧三爺的恩澤上庇喬公子這樣的棟樑之才,下及青田這樣的卑賤之軀,就知道大勢所趨、天下歸一。」

  齊奢動容一樂,「你給我灌的這碗米湯濃雖濃,但有點兒餿,不中吃。你見我貿然造訪,生怕我是看中了你的美色心生邪念,便搶先說我有恩於你們二人,把我抬得這樣高,我便不好意思再做那等欺男霸女、棒打鴛鴦的下流事了。」

  心事被一語道破,便有兩片顏色從青田的額際直貫腮頰,紅若流霞。她低低地囁嚅:「三爺取笑。」

  齊奢在上高高地俯視著她,軒昂的面目被樑上的幾盞宮燈染得泛黃,似貼了金箔的巨像,有一種不動聲色的、華美的慈悲。他無緣無故地嘆一聲:「你既肯為喬運則身受千刀萬剮之刑,自不是以一般的客人待他的。你們間的過往我也聽說了一二,其實他這狀元全都是靠你以身供養,他能修成正果自也是你的福氣,不過,『福兮,禍之所伏』,你可曾想過,你二人眼下的地位已是天懸地隔,他一旦辜恩忘情,你當如何是好?」

  徹耳的通紅在青田的面上漸漸褪卻,餘下了薄薄的胭脂色,濃淡相宜,「非是青田斗膽,三爺此話差矣。喬公子天賦英才,不管有沒有我,他都絕不會久居人下,我只不過是略盡綿力,免除了他一點兒生活上的困頓而已。倒是我自己本就身在這煙花之地,反而該感激喬公子厚賜我一番情由,令我自覺迎來送往、倚門賣笑之舉,還不至於不堪到極處。故爾,說到『恩』,是他有恩於我,而非我有恩於他。至於『情』,男歡女愛原出自本心,若我對他十分,就要他還我十分,那與這地方一手交錢一手交情的荒唐又有何不同?我雖『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亦知『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以前怎樣待他是我自願,他以後怎樣待我——」她嘴邊浮現出一絲惘然笑意,稍縱即逝,「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