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頁
坐著的這兩位都不作聲,高院使艱難地將餘光從左邊眼角調到右邊眼角,硬著頭皮決定收了迎枕,背好藥箱,拉著藥童兒一道叩過首,悄無聲息地告退離去。
「…我沒有懷孕,你自己就能號出來的。」儀貞收回發酸的手腕,側過身去,飛快地搵了搵眼睛,而後順勢取下單只耳墜:耳眼不知何時被拉傷了,她覺得疼。
「我知道你沒有。」皇帝看著被她隨意撂開的鏤空金葫蘆,在几案上滾了兩三轉,掉在地上,一股無名火猛地被點著了:「我擔心你無端端地突然嘔吐,其實不是無端端——你嫌惡我!為了兩個閹人!」
「閹人又如何?閹人和閹人也是不一樣的!」儀貞知曉皇帝的心結,但短短一句反駁過後,更多的下文竟無疾而終。她略感脫力地坐下:無益再爭執,她爭贏了,人也活不過來了。
她放緩了聲口,悶悶道:「你讓我自己待會兒吧…我沒有嫌惡你。」
皇帝笑了一聲:「我不信。」他不能讓她單獨待著,她會為他們流淚:「你喜歡他?」
「誰?」儀貞聽不懂他的話。
「…我不知道。」皇帝最終沒頭沒尾地說。
但是他不甘心。思索了良久,他補充道:「我只為你流淚。」
儀貞心中一震,接踵而來的悶塞感讓她再度扭頭欲嘔。
旋即,她果真見到了皇帝的眼淚。
但她沒法子原諒他。有資格原宥他的人歸於塵土,已不再開口。
皇帝理解不了這種僵局。他沉默地在她跟前佇立了一陣,轉身離開。
拱衛司很快接到了新的旨意,將燕姓二人從亂墳場找回來,看看還能否救治。
「亂墳場」是個混名,實際上這「定福莊」是專門劃出來供普通宮人、內侍埋骨的地方,荒涼在所難免,卻遠非外人附會的那等怪力亂神。
辨認兩具新掩的屍首,對拱衛司一干人來說手到擒來,不過次日就傳回了確切的消息。
皇帝緩緩舒出一口氣,召對散後又枯坐了一陣,明知儀貞不會來,這才死心了,起身往猗蘭殿去。
廊下有個小宮女正餵貓,朏朏像是餓狠了,吃得「啊嗚啊嗚」作聲,喉嚨里還委委屈屈地咕嚕著。
燕妮兒虛虛摸著它的背,一面輕聲說:「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忘了…」安撫賠禮未果,余光中映得一點玄青顏色,抬頭就見皇帝立在面前,險些腳下一個不穩,勉力拗正過來,就要見禮。
「你家主子呢?」皇帝不急著進去,停下腳步等她回答。
「娘娘在東次間看書。」燕妮兒連忙引他過去,皇帝沒讓她通傳,擺擺手叫她退下,自己在簾外站了一站,聽不見裡面有什麼動靜。
一陣輕風掠過,門帘兒微動,藍黃相間的一雙蝴蝶上下蹁躚,像是從錦繡紋樣里脫胎出來了。
這時節,該去賞花的,跑馬也很好。
皇帝繞開了蝴蝶,挑起帘子進門。
儀貞端坐在書案前,手裡捧著一卷什麼,目光卻是放空的。
皇帝清了清嗓子,怕她聽而不聞,又不便將聲調揚得太高:「我叫人去細細找過,說是他們倆都不翼而飛了。」
儀貞聞言側過臉來,怔怔地看他。
「拱衛司一向還算得力,既然他們都找不到,說不定…」說不定就有一線生機。
這話他說就太生硬了,有意弦外留音,低眉時不防瞥見她握著的是一卷經文。
「你要替他們抄經?」自圓其說四個字霎時被拋在腦後了,皇帝的口吻活像吃了一大把地菍果似的,又酸又刺。
他不是信不過儀貞,她說了不喜歡那倆人,那就是不喜歡。可男女情|愛以外,他著實想不到別的理由了,他理解不了。
明明他處死過的人多的是,連教導過她、看著她長大的四個嬤嬤都可以殺,為什麼燕家兄弟不可以殺?
「隨便翻翻。」儀貞搖了搖頭,沒什麼可隱瞞的。她是想替自己、替皇帝減兩分罪孽,但她畢竟不信僧道,臨時抱佛腳,不如切切實實做點兒實事。
可她還能做什麼呢?滿腔的悲慟,卻不足以哭上一場——何況她向來不擅流淚,撒嬌尚可,抒苦卻差了意思。
令她痛苦輾轉的,不止是失去了兩個玩伴,不止是若皇帝寬恕,他們本可以苟活的,不止是無能為力的往昔重現……
當年四位嬤嬤為王遙效力,暗地里監視她、非常時期又不許她與皇帝見面時,她心底其實亦有幾分怨氣;且正逢皇帝急需立威之際,她以為,那樣的失去只有一次。
皇帝非是有意如此。她想了一夜,已經沒有昨日那樣怪他了。就像數九寒天里,一個人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家人忍受風雪,不拿出狐裘來給他們禦寒,這不能全怪他,是他們家裡祖祖輩輩都沒有狐裘,他甚至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怎麼拿自己沒有的東西去溫暖別人呢?
她可以理解,但無法全然不介懷——天畢竟是冷的啊。
燕家兄弟不翼而飛之說恐怕也不是真的,皇帝大概從沒有撒過這樣拙劣的謊。
小貼士: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spa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