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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王遙出現了。燕十二連燕十六都不敢告訴,他起先以為這大奸佞是普渡眾生的菩薩,那大紅曳撒就是袈裟,目無下塵地一揮手,叫把小的抬去上藥,大的也用抬——抬去淨身。
師父猶猶豫豫還攔,大太監連個眼風也沒掃過去,負手就要走,一面冷聲譏諷這老乞兒:「不淨他,難道淨你?黃土埋脖頸兒了,別髒了台面。」
燕十二當時是怎麼想的呢?他不覺得淨身有多疼,更不知屈辱二字。他覺得老頭兒壞,見死不救,還不教他們登高枝兒。
後來明白老頭兒不壞、至少那一回不壞的時候,老頭兒多半已經死了。總之燕十二逢年過節都給他上柱香,供些酒菜,他在宮外若還活著,也沒這些精緻的忌諱,若真到了地下,吃不著穿不著,到底不像樣。
勾起這許多想頭,越睡不著了。無計可施,索性起了身,趿上鞋,往隔壁鋪上一掃:燕十六不見了。
燕十二出了一身冷汗,心裡卻並不慌張一般,步履如常地推門出去,果見朦朦月光下,漂浮著一團鬼魂也似的白。
他是真的長高了。燕十二冷眼旁觀著,手腳確實不如小時靈便,翻倒是翻得過身,就是不漂亮。
燕十二隻穿了寢衣,本該渾身冰涼的,腹內卻因為無端的怒意、燒灼著一團業火,一言不發地看了片刻,縱身上前,不留餘地地一掌推在燕十六胸口。
「你幹什麼!」凌空被擊中的滋味常人難以想像,燕十六近乎咳著血沫吼了一聲,嗓子劈了,一半要沉不沉,一半還像他小時候那樣尖尖細細。
不倫不類。燕十六滿臉漠然,簡直像是睡夢裡無知無覺動手了傷人:「叫醒你。」
燕十六狠狠喘著氣,抬眼瞪他:「你才是睡昏頭了吧,顛三倒四的…」
「究竟誰發昏,你自己清楚。」燕十二一字一句跟磨刀似的,語落轉身就走。
燕十六平白一頓,反駁的話失了時機,不甘不願地咽回去了,垂頭跟在哥哥身後回屋。
許久不當差事了,平素的功底卻不曾落下過。燕十六利索地將各樣行頭在亮子後面有序擺好,胸有成竹,就是不與燕十二搭腔,忙活完畢,就上角落裡候著去。
「早多著呢。」燕十二這會兒不像半夜裡那樣心潮起伏,語調如常地招呼弟弟:「去耳房裡待吧。」
總管事的張太監交代得明白,帝後及一眾貴人約莫酉時才會過來,此刻在殿中忙碌的宮人內侍,都還在為開宴做準備。
燕十六充耳不聞,正好兩個小內侍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張條案經過,他乾脆上前去搭了把手,而後就這麼東瞧瞧、西晃晃,哪兒用得著人幫忙就往哪兒湊,反正就跟看不見他這個哥哥一樣。
燕十二一時啞然。弟弟心思澄透,這些年有自己一力顧全,也不曾叫他受過教條磋磨,學會忍氣吞聲,可如這般使性子,亦是破天荒頭一遭。
昨晚那兩句呵責,是真刺傷了他的心。燕十二虧欠歸虧欠,但並不後悔——長痛不如短痛,這是他始終信奉的金科玉律。
對方不肯挨著自己待會兒,燕十二不勉強他。老話講飽吹餓唱,接下來好幾個時辰他倆連水米都不進,無事可忙,索性坐在角落,慣性地理著皮影子,蓄養精神。
今兒這一出是皇后娘娘點的,哪吒現蓮花化身。哪吒的皮影是新刻的,面如傅粉、唇似塗朱,手提紫焰蛇牙寶,腳踏金霞風火輪,漂亮非常。為報李靖燒廟毀泥身之仇,一路殺來,與木吒打、與金吒打、與廣法天尊斗、與燃燈道人斗…可謂高|潮迭起,朱墨紛呈,燕十六守著他寫戲單子時便說,娘娘必定會喜歡這個。
他笑,未達心底時,苦澀搶先漫上唇間,情不自禁地抿了抿,隨後一絲不苟地將皮影歸置回去。
天光一寸寸地黯淡下去,人影子被縮短又拉長,不知不覺之際,周遭忽地大放光彩,耳中傳來細細的擊節聲:貴人們到來了。
燕十二隨人群一道速速退至側旁,又飛快地掃視了一圈,還好,燕十六就在他正對過。
原來掌燈了,流光溢彩的大琉璃燈樹,煌煌如仙境一般。皇后攜了齊光公主邁進殿中,抬手就免了眾人的禮,口中說笑著,眉眼生輝:「射柳也好,吃粽子也好,橫豎我都極樂意的,端看咱們齊光的意思了。」
齊光公主不知怎的不答話,緊挨在旁微微垂首,兩頰飛了紅。
沐貴妃掩口輕笑,一面拉了公主,柔聲道:「來,咱們入座吧。」
眾人分席,因皇帝等人在前廳飲酒,女眷這頭自然以儀貞為尊位,右下首為公主及沐貴妃,左下首則是三位婕妤。
公主謙讓,不肯居於貴妃之前,再四請後者上坐,貴妃亦執意不受,彼此來回推辭著。
「減掉幾盞燈去吧!」左邊最末位的淳婕妤忽然開了口:「不然看不真皮影兒的戲,倒成看我們這些人的戲了。」
她一向不常與人交際,蓋因年紀比其餘妃嬪都小些,孩子氣性未褪,話也說不到一塊兒去,這回出人意表,大家一時都停住了動作。
見無數人目光都向自己投來,淳婕妤轉頭朝儀貞一笑:「皇后娘娘,可以點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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