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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不算頂頂好,勝在正當時。熱水裡滴了香露,嶄新的巾子擰出來,擦了臉和脖子,又浸一張來拭手,通身都涼爽起來了,再搖一搖團扇兒,時不時抿一口稍稍嫌燙的茶,那份愜意自在,真是給個神仙都不換。
儀貞自己扇了一會兒,又舉著扇子給皇帝送風,閒著的一隻手便托著下巴,支在玫瑰椅扶手上,臉上笑眯眯的,一派自得其樂。
她難得不聒噪,皇帝反而不習慣似的,有意引著她說話:「薔薇架那頭有一座鞦韆,你想去玩兒嗎?」
儀貞怔了一下,說:「不去。」
這答案可不像是她嘴裡說出來的。皇帝遲疑了下,接著說:「朕可以在後頭給你推。」
真真是抬舉她了。儀貞聽得出,他這提議是實心實意的,便勉力笑了笑:「不用啦。」
怪哉。皇帝直覺她沒那麼高興了,連扇子也不再給自己扇。杯里的茶水應是晾涼了些,她垂著眼簾兒,專心地品嘗起來。
是他哪一句話說錯了不成?皇帝咂摸不出來。活了這二十年,橫豎是沒哄過人,更沒被誰哄過。
他乾脆也垮下一張臉,挺直了腰杆坐著——要論端坐的功夫,只怕誰也比不過他。
儀貞壓根沒想和他較這個勁兒。一杯茶喝完了,心事也被重新熨平整了,她擱下杯子,望見外頭日光暗了不少,便偏頭對皇帝道:「咱們回去吧。」
皇帝不急著開口,以免哪裡又開罪了她。
看來自己方才連著拒絕兩回,到底拂了他的臉面。儀貞哪能體會到,單單一個不識抬舉,並不叫皇帝心裡如何介懷。只是昨兒那樣可心,今日竟全不作數了嗎?一時熱一時冷的,是覺得戲耍他好玩兒?
還惱他自個兒。甜言蜜語值個什麼?他險些真要跟人貼心貼肺起來了。
這會子重新把架子端穩了,任她再如何油腔滑調也白搭。他站起身,冷冷掃了她一眼,抬腿就走。
儀貞亦覺得好沒意思,屈了屈膝,作個蹲禮相送的樣子,自顧自決定,多待一陣子再走。
不曾想這算盤還沒打完,外頭「轟隆隆」一迭聲,驚雷乍起,緊跟著銀針似的雨點子「噼噼啪啪」砸了下來。
儀貞瞥見門邊兒倚著的油紙傘,不作他想,上前抱在懷裡便往外頭攆去。
皇帝今兒穿了件佛頭青紗袍,雨下得太密,天地間都成了一色的蒼綠,乍眼望去,一時竟尋不著。
快走到抄手遊廊當中,儀貞方才瞧著,那一頭拐角處立著個宮女兒,正是才剛奉茶的那一個,一身素淨的月下白,這會兒倒顯眼起來。
但見她側著身,高高伸直兩條胳膊,向前竭力地舉穩了一把傘,全然不顧自己,只圖將面前那高挑的青條兒遮嚴實了,不能淋著半點兒雨。
可氣「青條兒」渾不懂憐香惜玉四個字怎麼寫,明知道自己個子高,不將那傘接過手便罷,還不管不顧地往外走,跟誰要玷污了他的清白似的。
儀貞拎起裙裾,疾走起來,沒等趕到跟前一解那宮女的困境,皇帝似有所感,剎住腳步,先轉頭看見了她。
「陛下。」儀貞朝他匆匆頷首致意過,對那瑟瑟發抖的宮女道:「去將裙子換了吧,濕淋淋貼著該著涼了。老話說六月的天兒,孩子的臉兒——我看這雨也下不了太久,咱們索性過了這陣再走。」
沒人能做皇帝的主,她這後半句也無非諫言而已,皇帝不置可否,宮女便執拗地維持著傾身舉傘的姿勢。
儀貞嘴唇動了動,分明又要救人於水火之中,皇帝偏不給她機會,對那宮女一擺手:「沒聽見你主子娘娘吩咐?」
宮人這才忙不迭地應聲卻行下去,退走了老遠,方才轉過了身,從肩背到裙擺全濕透了。
「你體恤人家,人家興許以為你防著她上進呢。」儀貞還沒來得及憐惜一二,皇帝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那語調比這不由分說的驟雨還寒薄三分。
儀貞歪頭瞅了瞅他:「原來如此…陛下沒看上人姑娘就算了,何苦捉弄她?」
皇帝暗裡錯牙,開始後悔自己主動搭理了她。
這下好了,刻意捉弄一個卑如螻蟻的宮人,或者使性摜氣往大雨里沖,他總得認一個。
無路可走,唯有修閉口禪一條道。他連眼尾的餘光都不願挨著她,就側身僵站著。
「陛下往裡來些吧,仔細積水浸著鞋子。」她是真不會看眉眼高低,還是說不在乎他痛快不痛快?
也不是。他不願面對現實罷了:這缺心眼子待誰都先存著一份善,自己這九五之尊,只怕在她眼里並未比旁人高貴多少。
雨點子果然如她所言,漸漸地止住了。但腳下這一小灘積水也確實浸透了他的鞋面,皇帝抹不開面子,故作隨意,慢騰騰地往旁邊挪了些。
儀貞收了傘,度得他眉眼間的冷意消融了許多,便又獻起殷勤來:「我送陛下回含象殿吧,別耽擱久了,誤了陛下的正經事兒。」
皇帝「嗯」了一聲,二人和好如初,並肩往回走了十來步。
「謝儀貞,」皇帝終究沒按捺住,「你為什麼不坐鞦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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