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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貞不管這些,繼續道:「你指定沒見識過。那些個皮影子做得可精巧了,像披紅掛綠的將軍、穿金戴銀的小姐,這一類個頂個漂亮都不算什麼,最絕妙是一身素的白娘娘和小青,哪裡是蛇妖啊,分明就是仙子嘛!」
「不過,」她話鋒一轉,「再漂亮,終究也是死物。犧牲了的許多牛或驢,它們若有的選,敢問它們是寧願將剝下的皮描上金繪上彩,用以娛人呢?還是悠悠閒閒地在曠野上吃草甩尾巴呢?
「我在宮裡整七年了,卻像是近日才看見身邊的人會笑、會愁、會忙裡偷閒,仿佛大家是得了神仙點化,一夕之間從一牽一動的皮影兒變成了活人——陛下,那個吹了口仙氣兒的人,就是你呀。」
她滔滔不絕地傾訴了一大通,身邊的人卻一言不發。
「嗯?」她努力去分辨皇帝的神情:「是借了『曳尾塗中』的典故,可事是真事,情是真情,句句發自肺腑,陛下不會又說我掉書袋吧?」
「…朕只是吃驚罷了。」皇帝約摸是不情不願、迫於公道才贊同她的,臉偏到里側了不說,緊接著整個身子都轉了過去,悶聲道:「謝儀貞嘴裡竟然有中聽的話。」
「你總是這樣想我。」儀貞抱怨道:「我說過的中聽話多了去了,只有你以為我在拍馬溜須而已。不識好人心…」
她這是已然困了,說到末尾口齒都含糊起來,大不敬的措辭聽著並不逆耳,軟綿綿的,撒嬌一般。
皇帝又捱了許久,才肯回過頭來,酸澀發脹的眼,望著陷入黑甜夢鄉的人——心大如她,哪有睡不著的道理。
他悄悄地挪動身體,與她面對面地臥著,目光停佇在她因為側睡而微微鼓起一弧的臉頰。
她真好看。她不知道,蘇婕妤的父親來給他請安時,說了許多憶古的舊事,明面是閒話今昔,實則倒是倚老賣老來了。
他們那一群人,簡直毫不掩飾地輕慢他,甚至公然認同——王遙繼之於先帝,而他繼之於王遙。
而今他踩著王遙的屍骨重掌大權,居然是對忠良之士的背棄。
他不恨他們這群老物,只恨自己羽翼未豐,還沒有股肱之臣。
謝儀貞什麼都不知道,但她的拍馬溜須和句句肺腑,全都不偏不倚地撫慰在他心口。
她睡得那樣香甜,他卻依舊擔心吵醒了她,只以口型無聲喚道:「蒙蒙。」
第37章 三十七
儀貞請看皮影戲的約定, 因為皇帝一時抽不出整整半日的空暇,暫且不能履行。不過放那些蝦蟆兒回家鄉,不過順手而為的事情, 兩個人次日歇午晌的當口, 便一道慢慢悠悠地過去了。
天越發地熱起來了, 兩個呆人兒不嫌睏倦, 嬌滴滴的薔薇花卻受不得, 焉頭巴腦地躲在大幅的稠綠底下, 輕易不肯露臉。
儀貞兩手捧著蝌蚪窩, 皇帝在旁邊給她擎著油紙傘遮陽,兩個人的步子始終邁不齊, 一路跌跌撞撞的, 幾回險些把筆洗里的水灑出來。
儀貞不覺得惱,橫豎這會兒涼絲絲的水真灑在手上,頓生清爽, 腥不腥的都在其次了。皇帝卻老大不高興的模樣,抿著的嘴還略略往下捺著, 他倒不想想, 哪怕是儀貞主動撞著他,男女的力道有得比嗎?
不過人家是天子嘛,凜凜不可犯也是應當的,太好性兒還怎麼御下呢?
好歹支撐到那小池塘跟前,儀貞努力捧高了筆洗, 穩穩噹噹地就要把摩肩擦踵的半大蝦蟆往水裡放。
眼睜睜看著那麼多條腿子舞之蹈之,皇帝背上的寒毛又紛紛豎立了起來, 可偏偏還瞧不慣謝儀貞那身量:雖說不至於與池塘同高吧,但姿勢擺得也很危險, 即便不栽進水裡,也必然要惹上一身。
炎炎夏日,真兜頭一潑水來,黏住了衣裳,可一點兒也不痛快。
他用力咳了咳,雲淡風輕地說:「讓朕來。」
儀貞當然同意,煞有介事地將筆洗託付給他,一面諄諄善誘:「長了前腿兒就快上岸覓食吧,別忘了陛下的恩典。」
前半句就夠匪夷所思了,後半句更叫人啼笑皆非:「謝儀貞,那邊荷葉上滴了顆水珠兒下來,你可要發個願?」
儀貞說好啊,果真對著她什麼也沒瞧見的荷葉雙手合十道:「保佑陛下事事如意吧!」
假的。她不過想揶揄回來而已。皇帝腦子裡清楚極了,然而心的跳動本就是不由人的。
日頭又略略西移了些,估摸著到未正三刻了,灼目的威光依舊不減。皇帝不由自主地眯起眼,說:「尋個陰涼地兒避一會兒吧。」
儀貞不假思索:「旁邊兩步就是薔薇館。」
薔薇館大概留有四五個灑掃的宮人,前次因為她突然到來,很是驚動了一番,商議著是否要照著有主子居住的宮室那樣,將聽差的人手增添起來,不過儀貞念及燕十六再來玩耍便不容易,回絕了這安排。
此刻迎接她與皇帝的果真只有兩個宮女,誠惶誠恐地行過禮,便亦步亦趨地候著他們的示下。
儀貞說不必拘謹,給他倆打個熱巾子來擦擦汗,此外他們該忙什麼便忙去。
兩個宮女兒依言去了,少時不止捧了銅盆巾帕並香露來,另備了一壺新茶、一對兒鬥彩葡萄紋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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