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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的腳步踢踏漸遠,傅蘭香緊抿嘴唇忽然一躍而起,抓了一件灰色縐綢長斗篷推開房門。

  已經是夜深了,街巷上只餘三兩個夜歸人。前面的男人徑直走著,做夢也沒想後面跟著個女人。傅蘭香雖然在青州住了十幾年,只依稀記得這裡是南門口,都是些小攤小販聚集而居。離此處不遠有個面鋪,生意很好,聽家中僕婦說這處的鱔魚面很好吃,卻從來沒有機會去吃過。

  男人繞過那間面鋪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子,在第三個木門上敲了幾下。過了一會兒,木門打開,一個年青女人出來應了門。兩個人說了兩句話就頭挨頭親熱地摟作一團。月亮從雲彩堆里爬出來露了臉,正巧就照在那女人清秀的面頰上。

  躲在角落裡的傅蘭香死死咬住下唇,那是人是鬼?那人不是被大火燒死了嗎?城外的某個地方還立著她的墳冢,念及往日的數面之緣,她還曾經去祭拜過一回。此時,那身形小巧的女子穿金戴銀,臉上搽脂抹粉嬌笑連連,不是婆婆的那位外甥女徐玉芝,又是哪個?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女人依在門上嬌嗔道。

  「你讓人捎了信,我敢不來嗎?若是你一生氣,讓你義父象冼涮我爹一樣冼涮我,那可怎麼得了?」男人似真似假地埋怨道。

  女人便有些討好地一笑,「表哥,今日是小端午,我特意叫人送了酒菜來與你吃。再有,我已經跟義父說好了,姨父至多兩個月就能官復原職。只要你把我放在心上,休了那個黃臉婆,什麼事我都依你。回頭你問問姨父,想到哪個大縣去任職,就說隨便他自個選!」

  男人想是滿意了,附在女人耳邊啫囔了幾句,女人便咯咯地嬌笑起來,兩人相擁著進了宅子。

  滿臉震驚的傅蘭香氣得手腳冰涼,卻陡地想起常柏先前的話語,「晚了,一切都晚了。我父我母養她許久,還不是說翻臉就翻臉。她又託庇於權貴人家,我又怎敢得罪她,都是冤孽……」

  想來徐玉芝當初沒死,不知怎地還另有一番大造化。這女人又最是小性記仇,公公常知縣的差事被罷免,竟有其在其中手腳。難怪丈夫不敢得罪於她,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想休棄自己,重新迎娶這個女人進門嗎?

  傅蘭香在角落裡不知站了多久,一雙小腳又麻又酸仿佛都不是自己的。良久,她才轉過身,扶著街邊的牆壁踉踉蹌蹌地返回家裡。出來應門的僕婦嚇了一跳,做夢都想不到三更半夜的,太太竟然是從外面回來。想了一下還是決定不要多事,自從老爺被擼了官職後,家裡的氣氛一直怪怪的。

  桌上的休書依舊放在原處,黑色的字跡仿佛張牙舞爪地襲來。傅蘭香一把抓過胡亂撕扯,碎掉的紙片頓時象白色的紙錢一樣飛得到處都是。妝鏡中的女披頭散髮狀厲鬼,眼瞳卻如荒郊野外的磷火一樣明亮瘮人。

  傅蘭香一團火氣生生地梗在胸口,腦子裡忽地浮出一個瘋狂念頭。常柏,你讓我成了羞於見人的下堂婦,那我也不讓好過。徐玉芝,你這個勾引人夫的女人,我要讓你這輩子都活在人們的唾沫星子裡!

  將拂倒的妝鏡重新立好,傅蘭香打定主意反倒平靜下來。將身子抹洗乾淨之後,仔細挽好頭髮,梳了個微斜的桃心髻,常柏曾經說過女人梳這樣的髮式會增三分嫵媚。又細細換上那套大紅嫁衣,上面的一針一線都是自己親手繡制,當初有多少憧憬,現在就有多少憤恨。

  對著鏡子細細地塗上淡淡的胭脂和螺黛,抿上艷紅的口脂,鏡中人立時變得神彩奕奕,乍望去竟比尋常還多了三分艷色。逡巡了房內一眼,傅蘭香系好斗篷,象個全副武裝的士卒一樣深吸一口氣,悄無聲息地出了房門。

  那條巷子幽靜無人,象一張巨大的噬人的嘴。一夜未睡的傅蘭香卻沒有半分倦意,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催促著她快些,再快些。

  從衣袖裡取出長長的白綾,拋向用來遮風擋雨的矮檐木樑時,傅蘭香往黑沉沉的屋子望了一眼,心想就讓常柏和那個賤人再睡個好覺吧!她幼時曾經聽人說過,女人若是穿紅衣自盡身亡,死後冤魂不散,會終日纏著仇家不放。

  傅蘭香幾乎是愉說地將頭伸進那早己挽好的白綾,身子連半分掙扎都沒有便停止了晃動。大紅羅裙下是一雙細巧伶仃的小腳,繡鞋上的鴛鴦戲水紋是摻了銀線的,在月色下便如同活水一般緩緩流動。

  屋內大床上的男人忽地睜開了眼睛,喃喃自語道:「外面好象有什聲音?」

  身邊女人似醒非醒,翻了身子不耐煩道:「這深更半夜的,能有什麼聲音?更何況這是南門口,鬼都認不得這個地方,快睡吧!」

  男人心想也是,暗笑了一回把被窩裹緊復又睡沉了。卻不知為什麼,耳邊總是聽到嘀嗒嘀嗒的聲音,沒完沒了且周而復始。

  青州城裡起得最早的就是收夜香的人,乾瘦的老頭趕著裝了大木桶的糞車,車軲轆一樣邊喊邊走。遠遠的,霧氣繚繞見就看見那家門口有個人影,心想這定是哪家才成親的小媳婦兒,倒個夜香都穿這麼鮮亮。

  及至跟前了,老頭笑嘻嘻地剛想打趣幾句,就猛見眼前駭人的景象。那檐樑上直挺挺地掛著一個人,紅衣紅裙紅鞋,還有一股血水淅淅瀝瀝地往地下淌。女人也不知掛了多久,門口都窪積了一大灘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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