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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兒坐在馬車上,望著掠過窗外的景致,只覺心撲撲跳,周身如同浮在雲端。
沙州。
再往西,就是西域……
好不容易等到午時歇息用膳,寧兒連忙下車,跑到薛霆面前。
薛霆看她一臉的問題,無奈地笑:“你不是愛看大唐西域記麼,怎麼,隨我去不樂意?”
“沙州又不是西域。”寧兒小聲道:“表兄還要去安西,我到了沙州,也要留下,還要自己回來。”
“是啊。”薛霆點頭,微笑,“我原本也這麼想的,可你又逃跑怎麼辦?只好勞煩表妹跟著我去一趟安西。”
寧兒望著他,眼底忽而泛起光采。
“不過,你別想得太多。”薛霆看著她臉上慢慢展開的笑容,不慌不忙地補充道:“其一,西域大得很,地廣人稀,撞見一個熟人不容易。其二,西域雖然與內地不同,也是有官府的,內地的刑律政令,在西域一樣通行。在逃的犯人,一旦被發現,照樣緝拿入獄。”
寧兒的笑容僵住。
薛霆目光平靜:“你莫忘了。”
隊伍重新上路,寧兒的心卻又七上八下。
薛霆知道邵稹在西域落籍的事麼?
寧兒想著,他若知曉,或許就不會帶自己去安西了吧?心稍稍安下,卻又想起他方才的話,不禁警醒。就算自己遇到了邵稹,恐怕也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可是逃犯。
思緒飛遠,寧兒覺得自己的心也好像飄到了天空上一樣,再高些,好找一找那人在什麼地方。
稹郎……她倚著車壁,將裝有那舊袍子的包袱抱在懷裡。
薛霆見寧兒一路沉默,反思自己方才那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
可回想著,又覺得自己說得挺合適。
自己說的都是大實話。
先不說情敵不情敵,就算是不認識的人,來問他,他也是這話。
他撓撓頭。
裴榮曾告誡過他,對女人,一定要順著她們愛聽的地方說話,說白說直,都是找死。
薛霆不禁回頭,瞥瞥寧兒的馬車,心中有些小小的鬱悶。
女人,真這麼難對付麼?
驕陽在天空中熱烈地照耀,飲馬河邊的一塊砂礫地上,有許多墳包。野糙不算茂盛,一片小小的胡楊林,枝幹灰白,歪著脖子,好像佝僂前行的老翁。
風吹過,偶爾有鷹隼在天空翱翔而過,在大地上投下一個黑影。
一匹馬從遠方飛馳而來,踏過並不平坦的路面,塵土揚起,化作淡淡的黃霧。
邵稹望見那幾棵胡楊,待到近前,慢慢讓馬停下來,把韁繩系在樹幹上。
風不停地刮著,野糙彎折。墳地上,沒有一塊墓碑,只有整齊的墳包,無名而沉默。
邵稹將帶來的酒取下來,還有一隻小小的酒杯。他把酒倒在杯子裡,每個墳上灑一點,待得灑完,一滴不剩。
他望著這片孤寂的墳地,目光與四周的景致一樣沉默。
雖然不是第一次來,可邵稹心中仍有一股難言的感覺。
他和父親,如今都在同一個地方。可是,他們卻身份迥異。
一個是壯士,一個是逃犯。
他不無自嘲地想,如果父親在天有靈,也許會氣活過來吧?
“……你會來的。”他記得自己拒絕裴行儉之後,他那意味深長的眼神。
邵稹深吸口氣,放下酒囊和酒杯,站在墳地前,行了個大禮,然後,解馬飛馳而去。
薛霆是朝廷的官吏,傍晚,人馬入城歇宿的時候,住到了官府的驛館裡。
這裡不比民間的客舍,允許住進來的,都是來往的驛卒和官吏。薛霆在這些人之中,顯然面孔年輕,後面又跟著一個戴羃離的女子,引得許多猜度的目光。
薛霆神色從容,出示文書,讓驛吏將從人安頓下去。
“我等先到秦州等一日,你的通關文牒,長安那邊會快馬送來,然後我們再啟程。”用過膳後,薛霆拿出一捲地圖,指給寧兒看,“經過蘭州、涼州、甘州、肅州,就能到沙洲。我和你去看看千佛洞,便要接著出玉門關。”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畫出路線,“往西,到龜茲。”
寧兒盯著地圖,視線卻移向西北,越過空白,落在“庭州”二字上。它挨著沙洲,卻並不在他們的路線上,地圖上隔著寸許,它孤零零地占據一邊,好像兩隻眼睛在瞅著她。
寧兒看著,心不禁隱隱擊撞。
薛霆見她若有所思,溫道:“你有什麼不明白,可以問我。”
寧兒看看他,片刻,道:“舅父……舅父知道稹郎在西域麼?”
薛霆搖頭:“不知。”
寧兒訝然,沒想到薛霆竟會將此事保守秘密。
薛霆見她感激地看著自己,笑笑,無奈道:“我這表兄也並不總是當惡人的。”
寧兒想了想,鼓起勇氣,道:“舅父不知曉稹郎在西域,故而他肯讓我去。可表兄呢?”她瞥瞥薛霆,“你知道他在西域,也知道我總忍不住逃跑,為何還要帶我去西域?”
薛霆注視著她,少頃,聲音低而緩:“我說過,我喜歡你。”停了停,又道,“我父親也覺得你做兒婦不錯,看到你留下那信之後,他很是後悔。”
寧兒咬咬唇:“可我說過,我忘不了他,恐怕也遂不了舅父的願。”
“你這話說得太早。”薛霆目光似舉燭一般明亮,“你不想嫁人,是因為你從來不曾考慮過別人。給我個機會。從此地去安西,比劍南到長安遠多了,我會做得比邵稹更好。”
寧兒赧然。
“機會?”她囁嚅,“怎麼給……”
“多了。”薛霆笑起來,想了想,興致勃勃地說:“比如,你可以從改口稱呼我開始。你以後,別再叫我表兄,叫我薛郎、霆郎、元鈞都行。嗯,薛郎好聽些,你叫我薛郎吧!”
在他期盼的目光下,寧兒一愣,張張口,卻沒有聲音。
“怪怪的,我叫不出來……”她不好意思地說。
“哪裡怪。”薛霆瞪起眼:“你叫稹郎怎麼叫得那麼順。”
“因為……因為你是表兄啊。”寧兒望著他,為難地說。
薛霆氣結。
邵稹消失了幾日,待得回來時,石兒羅卻聽人說他要走,大吃一驚。
他趕到邵稹帳篷里的時候,他正在收拾物什。東西不多,一個包袱和一把刀,就像他剛來時一樣。
“你要走?”石兒羅問。
“嗯。”邵稹將包袱打好,道,“這些日子,多謝你們照顧。”
“去何處?”石兒羅疑惑地問。
“去都護府。”邵稹道,“裴副都護舉我做了騎曹,今日就去上任。”
“你瘋了?”石兒羅瞪著他,“做騎曹就是從了軍,要去打仗的!”
邵稹一副理所當然之色,道:“從了軍,當然要去打仗。”說罷,他看著石兒羅,“你們族人如今已經安穩,我留在這裡,每日也就放放羊騎騎馬,沒什麼用處。”
“你……”石兒羅看著邵稹,忽然覺得自己不懂他,“你當初跟著我們,不是只想落籍麼?”
“起初我是這麼想的。”邵稹將包袱打好,目光深深,“可我這兩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我什麼都不做,就算落了籍,也什麼都不會有,連回中原也不行。”
“回中原?”石兒羅想了想,忽然想起那封信,“去看你的心上人麼?”
邵稹卻沒答話,一笑,拍拍他的肩頭,背起包袱出了門。
裴行儉正在營中巡視,遠遠望見一人正在軍庫前,將手裡的物事交給庫吏。
“那是新來的騎都尉石真麼?”他問隨行將官。
將官望了望,答道:“正是。”說著,有些疑惑,“副都護,騎曹官職雖不高,但每個手下也領著上百騎兵。這個石真剛剛來到,也底細不清,副都護就任他為騎曹,這……”
“用則不疑,疑則不用。”裴行儉道,“且讓他當半個月,試試他能力,到時再說不遲。”
將官應下。
“待他辦完,讓他入帳去見我。”裴行儉吩咐道,說罷,打馬朝教場走去。
石真辦事利索,裴行儉巡視完之後,才回到大帳不一會,石真就來了。
帳門掀起,他走進來,步伐利落。
“副都護。”石真向他一禮。
“石真。”裴行儉笑笑,指指下首,“坐吧。”
石真並不客氣,一禮,在席上坐下。
“入營事務都辦妥了麼?”
“辦妥了。”
裴行儉撫撫鬍鬚,道:“昨日你來見我時,我事務繁忙,未曾細聊。今日見你,我正有一事要問。”
“副都護請講。”
“先前我招你入府,你並不情願,如今,你卻自願而來,為何?”
石真神色平靜,答道:“某為漢人,如今在庭州定居,保家衛國,責無旁貸。”
裴行儉頷首,看著他,忽而道:“你曾向我打聽過上府左果毅都尉邵陵的墓地,為何?”
石真的目中閃過一抹異色,神清氣定:“某自幼喜好武術,洛陽邵氏,武學深厚,聞名一方。邵陵乃先輩,某崇尚已久,從旁人手中學得一招半式,卻無緣相見。那時副都護提及時,某已知曉是他,故而相問。”
裴行儉沒有再問,莞爾道:“你武功亦是出色,來西域闖蕩的人,都不簡單。我還是那話,裴某用人但看才品,不問出身,只要有志,建功立業不在話下,我亦可保身無後患。”
石真面色沉靜,一禮:“敬諾。”
裴行儉揮揮手:“去吧。”
如薛霆所言,在秦州逗留了一日後,他們一路西行。
路上,景色的變化漸漸多了起來。西北的高山和荒原,放眼望去,無邊無際。
薛霆雖然立志要與邵稹爭高低,但其實他跟寧兒待在一起的時候並不多。在秦州的時候,他接到催他趕緊上任的命令,薛霆只得加快行進,增加了馬匹車輛。每日趕路,歇息時,人馬勞頓,他有心與寧兒多說說話,卻也沒有太多精力。
不過,薛霆畢竟家學深厚,遇到一些名勝古蹟,他講解起來,也是有滋有味。寧兒問起什麼,他對答如流,旁徵博引,話多得讓寧兒吃驚。
到達沙洲,已經是半月之後。
薛霆留出兩日,與寧兒一道去看佛寺和洞窟,看到有新開的洞窟時,還按著父親的意思施了錢財,請工匠將全家化畫供養人。
匠人拿著薛霆給的容像和名字,看看寧兒,對薛霆道,“這位小夫人不見在郎君的家人中。”
寧兒一怔,正要說話,薛霆忙道:“她是我表妹,與我姑父姑母畫在一處。”
工匠明白過來,立刻將薛霆和寧兒的模樣畫了糙像,以便上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