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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而尖的帳頂有天窗,窗下是用以取暖、燒飯的灶堂,北面尊位上放有一張漢制的三圍子紫檀羅漢床。
東西兩個半圈各擺書案屏風、盥洗架,還有套不知從何處淘來的茶具,正放在兩口大箱拼成的桌案上。
「您慢些……」鐵柱小心翼翼扶著顧承宴,將人送到床邊坐下後,他就及自然地蹲下去,要幫忙脫鞋。
「別……」星雲館內沒有小廝,顧承宴也不習慣被人伺候,他往後躲了躲,「別忙了……」
他身上實在痛、沒力氣,一句話只能分成好幾段說,「鐵柱你……不用管我,跟大家一起、去外面喝酒吧。」
「誒?那怎麼成!」特木爾巴根瞪大眼睛,「就算您懂戎狄語,但伺候的人還沒撥來,等會兒您要有什麼吩咐、再喊人也不便,還是我留下來好些。」
「再說了,」他吸吸鼻子、耷拉下腦袋,「您病成這樣,是我沒照顧好您,酒席……我沒臉去。」
「……」
這傻小子。
顧承宴摸摸鼻子,正想說點什麼勸勸,結果喉頭猛然泛起一陣腥甜,嗆咳兩聲後竟咯出血。
看著腳踏上星星點點的暗紅,莫說鐵柱,就連顧承宴自己都有一點……懵。
與此同時,寢帳的門帘微動,一陣叮噹脆響後,頭戴彩羽神帽、身披龜蛇長袍的大薩滿被眾人簇擁進來。
見顧承宴吐血,大薩滿推開前面的禮官,疾步上前搭脈,並認真詢問特木爾巴根這裡發生的一切。
「我、我也不知道……」鐵柱快急哭了,「這一路上顧先生都好好的,就昨夜喝了點酒。」
「酒?什麼酒?」
大薩滿看上去很年輕、三四十歲左右,頭上戴著頂鹿角帽,帽上垂落熊皮飄帶、象徵極高的地位。
「就最普通的諾顏酒,是札蘭台部帶來的。」
大薩滿皺眉,指尖觸及的脈象蹇滯痼冷、氣血兩虛,分明是經年累月攢出的虧症,並非飲酒能致。
不過事無絕對,他也不能立判,「那酒有毒無毒,都有何人經手?」
這次,特木爾巴根還沒來得及開口,床上就傳來一道虛弱含笑的聲音——
「諾顏意冒哲克。」
「你……」大薩滿眼都直了,「你懂戎狄語?」
酒里沒毒。
顧承宴閉上眼,淺淺勾了勾嘴角。
看他昏昏欲睡,大薩滿面色凝重,想到他那駭人的脈象,便立刻吩咐身邊禮官去請狼主。
可等禮官走到寢帳門前,大薩滿又搖搖頭給人叫住,「算了,還是我親自走一趟,你留下來伺候。」
禮官領命,帶著那群奴隸守到寢帳外。
而在他們出去後,特木爾巴根就急忙轉身去灶台邊生火——顧先生怕冷,他都記著。
帳外草汀上,沙彥缽薩正舉杯與眾人共飲。
大薩滿穿過人群,等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騎射比賽吸引,才悄無聲息來到狼主身後、弓腰低語。
沙彥缽薩聽著聽著臉上笑容漸淡,只留下句「我與大薩滿有要事相商」就匆匆離席。
而且他還叫走了老梅錄,只讓特勤們代宴。
為防流言,三人沒去顧承宴的寢帳,而是矮身鑽進王庭中央的金帳——
「你剛說什麼?」沙彥缽薩面蒙寒霜,「你是說——他在中原就病了?」
「從脈象上看……是的。」
實際上,在大薩滿看來,顧承宴身上又是毒又是病又是重傷,能活著已經是一個奇蹟了。
沙彥缽薩沉默。
之前,他還覺得這場許嫁來得有些輕易——即便身在遠離中原的王庭,他也聽過不少漢人皇帝和國師的事:
說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說國師為了皇帝放棄繼承門派家業,說他們並肩作戰十年、君臣相惜。
沒想到……
沙彥缽薩磨了磨後槽牙,忽然看著案上那捲送來的國書嗤笑出聲:
「好個陰險的漢人皇帝,兔死狗烹是不是?把個將死之人送來和親,還真是一本萬利!」
大薩滿點點頭,他也是這般想。
草原見過太多漢臣為了所謂忠義、寧死不變節,用命來守護自己的君主、國家。
顧承宴要是以此理由來和親,好像也不奇怪。
「那……」一直沒說話的老梅錄開口,「這人是留下,還是乾脆殺了?」
狼主思索片刻後哼笑一聲,「漢人心眼多、詭計也多,現在殺了,只怕他們又要藉口起兵喊打喊殺。」
「剛才你沒聽巴剌思部的人說麼?這一路迎親,札蘭台部可在背地裡做了不少陽奉陰違的事。」
「到時再因這樣的事舉兵,只怕應者寥寥,那些不安分的也會趁勢而起,我們得不償失。」
老梅錄點點頭,「那還是留下。」
「哼,不僅要留下,還要請大薩滿殷勤去治治,至少試一試,給面上的功夫做全嘍——」
漢人狡猾,他們也不是不會虛與委蛇。
而且沙彥缽薩早聽說這位國師錦心繡腸、心眼也不少,「且留下來看幾日,你怎知那國師不是裝的?」
「主上,」大薩滿搖頭,「他那樣……怕是裝不出來的。」
「你確定?」沙彥缽薩睨著他。
接觸到狼主審視的目光,旁邊還有面無表情的老梅錄看著,大薩滿愣了愣,最終低頭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