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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見到夏月肌膚上的斑斑紅跡,驀然就明白了什麼,眼眶一潤,“真是造孽啊。”

  好不容易才把夏月的事情忙完。

  “你也洗了換件乾淨衣裳吧。”

  趙大娘說第一遍的時候,子瑾正抱夏月回屋,背對著她,沒有答話。她只覺得納悶,隔這麼近不可能沒聽見。過了會她到了他們住的屋,又說,“水燒好了,你也去燙燙。”

  子瑾正要回絕。

  趙大娘搶先道,“別又說不用,看你凍的臉都青了。你沒想想要是你也倒了,她可怎麼辦?”

  她見子瑾看了看懷裡的夏月,似乎有些被說服,揮揮手,“快去吧,我幫你守著她。衣服擱在灶旁的板凳上了。”

  於是,子瑾將夏月放在床上,剛要抽身的時候,卻被什麼東西拉住。回身一看,是夏月的手。

  她雙眼依然空洞,可是手卻死死的拽住子瑾的袖子,不肯放開。

  子瑾一怔。

  “我還是留在這兒吧。讓大娘您費心了。”

  “唉——”趙大娘看在眼裡,也再不多說。

  “您別擔心,這衣服穿在身上一會就烘乾了。”

  “那你們歇著吧。”

  一會,趙大娘又挪了個火盆來,這才放心地回屋去睡。

  桌上一燈如豆。

  “我袖子是濕的,抓著涼。”他慢慢地為她攢幹頭發。

  她依在他懷裡,仍他擺布,宛然一個失去了吊線的木偶,除了那隻死死不鬆開他的右手。

  從發跟到發尖,一點一點的攢去水珠。

  很多等不急的珠子,滴到子瑾胸前原本就濕漉漉的衣襟上,顏色又深了一層。

  外面的雨又大了。

  他蹙了蹙眉,看著夏月抓住自己冰涼衣服的手,伸手一摸,她好不容易燙暖和的手又涼了,於是想讓她放開。

  “月兒,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鬆了吧。要不我牽你的手。”連哄帶勸,才緩緩將她手移到自己掌中。

  他突然就想到了他們小的時候。

  “月兒,記不記得以前晚上我怕黑,你就這麼握著我的手守在床邊。”

  “白天又牽著我在錦洛的大街小巷到處走,一副怕我被別人欺負的樣子。書院裡那個被你教訓過吳淦,你還記得麼?”

  他將她放床上,自己坐在床緣,看著夏月。

  她似看非看地望著屋頂的瓦面,無聲,無息。

  “如今我都長很大了,為什麼你的手還是這么小,所以應該換我來保護你了。”

  桌上燈光格外微弱。

  她依舊默然,無神。

  子瑾神色一黯。

  “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了。”

  “要不是我突然對你做出那種事情,你怎麼會跑出去。”

  “所以才……”

  “我明明從那個地方過了很多次,都沒有聽見你叫我。”

  “如果我不是個聾子,如果我聽的見聲音……”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子瑾的心中升起一種莫大的悲哀,聲音都開始顫抖。

  他第一次為自己的這種殘缺而感到了一種鋪天蓋地的悲哀。

  就算是以前別人指著他的鼻子嘲笑,他也是淡淡笑過。

  “都怪我,都怪我……”漫長的自言自語最後化做痛入心扉的自責。

  坐到深夜,衣裳的濕氣也去了大半。

  他乏極了,可是一瞌眼就會想到白天的一幕一幕。

  半宿難安,又不敢動,怕手掌一挪就驚動了床上的夏月。

  很少見她有那麼安靜的時刻,仿佛是心都枯竭了,連哭的力氣都沒有,眸子像一潭死水一般地空洞。倘若她沒有拉住他的袖子,他也是一步也不敢離開讓她獨處的,怕她做出什麼事情來。

  現今,她好不容易才合上眼帘,似乎是睡了,鼻息很安穩。

  忽然,他的喉嚨有些發癢,很想咳嗽,深深地吸了口氣也憋不下去,只得用左手捂住嘴,壓住聲音悶咳了一下。

  這一咳成了昔日舊病的導火索,引得肺上的呼吸一陣緒亂,臉色頓時大變,不禁彎下腰,吃力地喘息起來。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他也用勁全身力氣保護著那隻與夏月連在一起的右手,竭力地讓它穩定,以免讓熟睡中的她察覺。

  但是喘息越來越重,比他想像中要嚴重地多。所以更不能為了緩解疼痛而一味地躬著身子,於是左手抖著捏住桌沿,然後緩緩地將上身直立起來,努力讓呼吸更順暢。

  不過這樣堅持每一個剎那都是煎熬,更莫說要他用意志力要直起身體,手指一緊,右手再也控制不住地抖了起來。

  “子瑾。”她終於覺察,焦急起身,“藥呢?”伸手朝他懷中一探——沒有。

  他們都沒帶。

  這哮喘病,他已經許久不發,她也就沒把事情放在心上了。

  他滿臉冷汗,喘得根本無法說話。但見夏月一連急噪,他費力地抬臂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夏月頓覺潸然,就算在病成這般模樣,他依然不忘寬慰自己。

  她想起身去叫人,卻被子瑾留住。

  如今反倒變成他不放手,仿佛她一走便抽去了他支撐的源泉。夏月心中一澀,只好反握住他,緊緊的。

  喘息良久,那幾口氣終於緩下來。

  “你存心的是不是?你就折磨自己,來讓我難過是不是?你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受寒,還故意糟蹋身體,不想活了是不是?”

  他見她終於肯開口說話,心放下一半來,便垂目不語,並不看她。

  夏月微惱,扶正他的臉,道:“你這聾子做的倒還好,不想聽我嘮叨閉上眼睛就行了。”

  聾子二字一從口出來,夏月自身都是一怔。

  她罵了他。

  原來即使自己不願意承認,內心深處還是在隱隱責怪他的,好象有一莫名的衝動想用最直接地方式來傷害他一次。所以不禁就以他最為芥蒂的殘缺來罵了他。似乎是如果不這樣發泄一下的話,自己會憋瘋的。

  別人這麼稱呼他也許還好,可是連自己也……頓覺懊悔。

  而子瑾此刻卻大大地鬆了口氣。

  能罵人,至少不算太壞,他這麼想。若是她一直象個木偶一般,那才是最糟的。

  夏月掀開被子的一角,朝裡面挪了挪身體,硬要子瑾睡到了床上。

  鄉下人的屋子和棉被都不比家裡暖和,她迷迷糊糊間又凍醒了,身體捲起來縮作一團。子瑾卻是醒著,慢慢地將她的身子掰直。

  “睡的時候打直了,不然對心肺不好。”

  她是一個字也沒說,過了一會兒又不聽話地卷了回去。

  他睡在外面,手猶豫了稍許,然後從後面輕輕地抱住她,成了一個溫柔又暖暖的屏障。半晌之後,她翻了個身象個小貓一般縮到他懷內,臉貼著子瑾的胸口靜靜地落出淚來。

  他的拳頭繃緊了又鬆開。再次小心翼翼地擁住她後,下巴正好抵在她的額上,子瑾淺淺地嘆息了一聲……

  翌日回到家中,子瑾只說因為下雨在外留宿了一夜。

  而後,兩人各自大病了一場,等身體緩過勁兒來錦洛已有春天的氣息了。

  子瑾對於那夜的事閉口不言,仿佛它在夏月身上就從未發生過。他越是迴避,夏月反倒越是沉默。對子瑾竟然也相敬如賓起來。

  若是子瑾有事情找她,開口喊“月兒”。她就會蹙眉糾正,“叫姐姐。”神色異常莊重。子瑾當然對此不聽,一日多次之後她反常地沒有發火,只是黯然地將自己關在屋子裡。

  兩個人都固執地匪夷所思。

  “小姐……”荷香眼見夏月性情大變,有些蹊蹺。

  “恩?”她怔怔地看著手上的繡品,半天沒刺下一針。

  “我……我想說件事。”

  “恩。”

  “去年冬天小姐害風寒的時候……”荷香吞吞吐吐,“我端藥進來見到少爺……少爺他……想親你。”

  她是個藏不住東西的小姑娘,這事情一直在煎熬著,現在好不容易才下決心將它說出來,卻沒想夏月並不吃驚,仍舊淡淡地“恩”了一下,連手中的針都沒停下,令她大為詫異。她殊不知,在這的背後已經發生了怎樣一件讓子瑾終生懊悔的事情。

  半晌以後,夏月才抬頭,“荷香,無論遇到什麼,他都是我的弟弟。所以以後這等事都不必再提了,他還是個孩子只是擔心我才不禁有些妄為的舉動,總歸是不懂事罷了。”眼眸中無半點波瀾。心中早就明白,其實是他們倆從小膩在一起,相互之間過於依賴了,才恍惚給他一種愛情的錯覺。

  又過了幾天,家裡的廚娘,秦媽媽的孫子滿月,大夥都說要去瞧瞧那小東西。

  秦家在錦洛城東,那胖乎乎的嬰兒,有著柔軟細膩的身體,子瑾一抱它,它就咯咯地笑。吃了滿月酒席熱鬧了一陣後,夏月包了顆紅蛋就說要先走,子瑾起身想與她同行,也被她回絕了,只是叫楚秦看住他不許喝酒。

  與荷香一起從秦家出來後,迎面走來一個搖著金邊紙扇的男子,定睛一看,居然是王說。

  夏月立住半晌沒動。

  那王說早就瞧見她,笑嘻嘻地走來,“閔——姑娘。”故意拖長了聲音,然後擋住她的去路。上下打量了夏月一翻,輕佻地用扇子挑了挑夏月腰上系的絲帶,“衣裳作的可真好,不過誰又知道裡面的滋味更妙。”語罷,放肆地笑起來。

  荷香不明所以,完全已經被嚇壞了。

  夏月氣極,她也本是好強之人,在這種人面前更難示弱。如果此刻手中有刀,如果這世界能一人做事一人當,她便在當場將他千刀萬剮。

  但是這時世,豈是一命陪一命那麼簡單……

  她嘴角冷笑,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繞道走也罷,於是轉身。

  她全身一凜看到了後面的子瑾,子瑾不知道何時從秦家追了出來,僵立在遠處。須臾之後一步一步走近。

  “子瑾……”她突然不知所措起來。

  他直盯著夏月的眼,然後移到王說面上,“王說,是你?”臉色有一種痛苦地扭曲。

  他一直在找著那個對夏月做出禽獸之事的男人,為了不再讓她因為那段回憶而痛苦尷尬,所以一直在暗中進行。

  只是沒想到,那個人他也認識,就是州守養子的王說。

  他拳頭青筋繃起,倏然一步上前抓起王說衣襟然後朝他臉上就是一拳。這拳之重,乃是他一生中最怒的一拳,拳中蘊含了他的痛,以及他的懊悔與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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