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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思淵隻字不提被人拖過來的láng狽,左卿辭似也忘了,一派彬彬有禮的風儀,“何必多禮,文兄也是為試劍大會而來?”

  “來此處理一些私人瑣事。”文思淵掃過對方身後,隱在廢廟暗處的兩名隨侍隱約顯出輪廓。

  左卿辭輕飄飄的挑破虛詞:“我還當文兄與人有約,才冒雨至此。”

  文思淵力持鎮定:“公子說笑了。”

  “尋常趣事說笑也無妨。”左卿辭慢條斯理的一揚眉,“不過文兄使人去盜雙蝶寶鏡,未免就有些過了。”

  文思淵一驚,猜不出他通曉了幾分,“不知公子所言何意。”

  左卿辭也不打啞迷,“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那一掛荔果是文兄所贈?”

  文思淵佯作不解,“什麼荔果?請恕在下愚昧。”

  “這一句詩雖風雅,語出卻有深意。”左卿辭溫雅的道來,淡逸如在品詩論文:“看似與荔枝相關,實則在後一句,萬里橋邊多酒家,遊人愛向誰家宿;用以贈人,潛意責備受贈人東食西宿,見新忘舊,文兄以為然否。”

  文思淵見他說得如此透徹,唯有不語。

  左卿辭莞爾,話語盈出輕謔,“蘇雲落之於文兄,就如一棵源源不斷的搖錢樹,不想放手也是人之常qíng。”

  文思淵覺得唇舌有些燥,乾澀的一笑:“原來公子瞧上了她?想不到一介胡姬能有這樣的福氣。”

  左卿辭凝視著對方眉間晦澀的郁色,深覺有趣,“文兄結識她多年,覺得蘇雲落是怎樣一個人。”

  文思淵將每個字在腦中過了一遍,才含糊道,“除了生意往來,其他的倒是不了解。”

  “在我看來,她實在是天下最蠢的人。”相較於文思淵的謹慎,左卿辭言語隨意,漫不經心的評議,“空有一身非凡的本事,偏偏受制身不由已,遭人百般利用而不得解脫,何其可悲。”

  文思淵怎會聽不出含沙she影,qiáng笑了一下:“此話有些言過其實了,江湖上各有所長,合作各得其益,如何談得上利用。何況以她的本事,若是無意誰能相qiáng。”

  俊顏流露出薄淡的傲意,左卿辭略一點頭,“不錯,這也正是我想請教,文兄是用了何種方法,將她鉗弄於股掌之中?”

  “公子誤會了,我——”文思淵仍在申辯,可是他的聲音斷了,咽喉仿佛被什麼扼住了,張開嘴也沒有半分空氣進入肺中。轉瞬間他面色青紫,額頭脹痛,雙手不由自主的摳住喉間,整個人跪跌在地,喑啞的咯聲伴著輕嘶在廟中迴響。

  左卿辭的笑容依然完美,卻多了一股森冷的詭意,猶如玉面修羅在九重天上遙遠的俯窺。

  文思淵的雙眼漸漸模糊,喉嚨被他抓出了血,在他以為自己將窒息而亡的一剎,忽然間又有了空氣湧入。他大口大口的喘息,冷汗涔涔而下,餘悸猶存的撫著喉結,看著左卿辭猛然想起了一個人,面色遽然慘變。這不可能,他明明探過對方確為左候親子,當年涉及內爭而失蹤,雖然牽連到權門密辛未敢深查,失蹤十幾年內的qíng形一無所知,但怎麼竟會是——

  眼前的人一派清貴優雅,仿佛片刻之前的事根本不存在,“涪州一地武林豪客眾多,難免生出意外,若是江湖上從此少了百曉公子,可真是一樁憾事。”

  春風般的話語聽在耳中字字催命,文思淵越想越怵,無數傳聞迸散腦海,心神劇震如墜冰窟,再難以維持鎮定,“公子就不怕有損侯府清譽?”

  左卿辭容色輕慢,全不在意的撣了撣衣袖:“一時三刻後,再無人能認出文兄的模樣,這清譽自然不會有半分折損。”

  他的話語云淡風輕,文思淵聽得徹骨寒涼,一時竟有些脫力。

  仿佛有什麼無聲無息的存在,文思淵鬢邊忽然有數十餘根髮絲無由自斷,飄然在風中墜落。

  文思淵面色青黑,幾乎不敢呼吸。

  “文兄堅持守口也無妨,不知下一個掉落的是什麼,等鼻子眼睛墜下來,可是後悔也無用了。” 左卿辭微微一笑,殺機分明的話語被他說的溫文爾雅,又奇異的融和。

  文思淵悚極而恐,冷汗浸濕了衣襟,他知今日生死一線,活下來只能憑運氣,唯有把心一橫:“控制她的人不是我。”

  左卿辭輕淡的挑了一下眉。

  ☆、江畔尋

  不等對方言語,文思淵立即接著說下去:“她所以做賊,全是為了尋藥。”

  既然對方如此知機,左卿辭顯出了良好的耐心,“說來聽聽。”

  一線生機在此一言,文思淵唯恐不詳盡:“這些藥自她出道時已在尋找,共為八味,分別為碧心蘭、幽陀參,佛叩泉、風鎖竺huáng、赤眼明藤、漢旌節,鶴尾白、錫蘭星葉。”

  碧心蘭生於極熱之地,佛叩泉為千年地脈所凝,赤眼明藤長於萬仞絕澗,風鎖竺huáng出自極北的深山……這些藥用途各異,唯一的共同點是異常珍罕難尋,左卿辭心下起疑,“她要這些做什麼?”

  “她對這些藥空前執著,我也曾問過,她僅道有人告訴她這些藥可以讓她成為絕世高手。”文思淵不敢有半分虛辭,有問必答,“我以為想找齊純屬作夢,沒想到她陸陸續續得了大半,如今僅餘下三味。”

  “絕世高手,文兄會如此輕信?”左卿辭毫不留qíng的嘲謔,這些藥雖然各有奇效,卻無法造就武林神話,她更不是狂熱追求力量的人,真正的理由絕不會這般可笑。

  文思淵以為左卿辭會追問細節,誰知對方根本不提,唯有道:“她不願多說,只讓我打聽這些藥的消息,我也不便多問。”

  左卿辭淡諷的一曬:“為了得到消息,她必然要用異寶奇珍來換,文兄這生意做得真是妙極。”

  “各取所需而已。”文思淵冷汗滲衣,小心翼翼的解釋:“一個消息只換一件,此外的竊盜是她自己需要錢,我僅是抽一點佣金。”

  左卿辭算是接受了解釋,又詢出另一個問題,“她的錢都用在何處。”

  “不瞞公子,我對此一無所知。”文思淵觀察對方的神色,苦笑道,“或許公子不信,她戒備心qiáng,又生性寡言,除了生意不會多說半句,實在無從了解。”

  廟外細雨淅淅瀝瀝,左卿辭的聲音也似雨幕般輕忽淡遠,“這話就是推脫了,以文兄的心機手腕,合作多年還探察不出端倪,豈能在江湖上存身至今。”

  不經意的話語蘊著可怕的壓力,文思淵如臨深淵,哪敢再飾辭:“並非欺瞞公子,她確實從我這裡得了錢就化形遠遁,遣人追蹤也一無所得,不過時久了,我私下也有幾分猜測,此事大概與她師父有些相干。”

  左卿辭不見半分驚詫,長眸微微一沉:“果然劍魔未死。”

  這位貴公子所知的比預料中更多,他與蘇雲落之間——文思淵辨不出心頭是什麼滋味,澀道,“公子既然清楚她出身正陽宮,師從蘇璇,想必對當年的舊事也有所聞。”

  清俊的眉峰半聚,左卿辭的神色極為不愉:“不是說蘇璇已瘋了,還用得著費心思去覓藥?瘋病豈是醫藥所能治癒,簡直愚蠢透頂。”

  聽得對方低罵,文思淵竟然生出一絲隱秘的快意,他捺住qíng緒低眉順眼,“她自幼孤僻,極少近人,唯一在意的就是蘇璇,除開此人以外,世間哪還有什麼能讓她竭盡心力如斯。”

  左卿辭淡掠了文思淵一眼,“就算蘇璇還活著,依他顛狂殺人的瘋魔,如何匿得了形跡,多年不為世人所知。”

  “或許她將人送去了方外谷。”文思淵說出了長久以來的推斷,“公子想必也聽說過,方外谷中續生死,一診一藥一千金,那裡醫術神妙,然而在谷中停留須耗費重金,她每年要湊齊兩千兩huáng金,必是與此有關。”

  左卿辭沉默了一刻,轉道,“你與她如何相識?”

  文思淵深知唯有引起興頭,才能在對方面前顯出價值,回答極詳盡,“近十年前,一名江湖同道設宴,中途有人傳報,有個胡人少女想購他手中的風鎖竺huáng。此藥有延壽奇效,等閒誰肯出讓,何況是身份低微的胡姬來求,根本未曾放在眼裡,沒想她居然硬闖了進來。”

  左卿辭果然聽得頗有興味:“後來如何?”

  文思淵繼續道,“那時她尚未及笄,劍術精妙,然而單純不諳世事,那位同道便提出三月為期,指名索要珍器玉蓮花作為交換,將她騙離了宴場。”

  單衫烏鬢,身形初長的胡人少女,美麗而稚澀,在眾人的嘲諷喝斥中倔qiáng的煢立,一試白虹滿座驚,該是何等風qíng,左卿辭忽然有一瞬的分神。

  文思淵道,“我覺得有趣,就留人探看,三月後她確然持寶而至,那位江湖同道貪圖寶物,又見色起意,發現她衣衫透血,竟然趁勢下手,意圖人財兩得。”

  初出江湖的雛鳥折於小人之手,在江湖中並不鮮見,左卿辭道:“你救了她?”

  文思淵想點頭,但在那雙長眸的凝視下無法說謊,唯有坦白:“人是她殺的,我僅是將她揀回去養傷。”

  左卿辭瞬間想透了關聯,浮起淡淡的嘲諷,“而後見她根底上佳,唯獨欠缺經驗,起了心栽培,索性從牢中弄出慣盜,教她易容與竊盜之技?”

  未想到他知悉得這樣深,文思淵面色發白,脊背汗出如漿。

  左卿辭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頭,“文兄好手段,成功養出了一名傀儡,帶來源源不絕的金錢。”

  文思淵僵了僵,過了半晌才咬牙道:“如公子所言,我確有私心,但這對她也並非無益。她執意尋藥,經驗太少又行事莽撞,若不是我幫佐籌劃,她早已身陷囹圄,更何談助公子域外之行。”

  左卿辭一曬,確也不否認,“這話不錯,過去的就罷了,而今既然我瞧上了她,就容不得背後有人弄鬼。”

  他說得如此直接,儼然已將蘇雲落視為禁臠,文思淵反而無詞,好一會才勉聲回道:“既然公子不喜,明日起我定會遠避,絕不再現。”

  這個人精明識勢又懂進退,無怪能在江湖中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左卿辭無聲的笑了笑,“如此知機,文兄真是聰明人。”

  文思淵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會落到如今的局面,他舌根發苦,“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公子不計冒犯,留我一命,將來或許還有供驅策之處。”

  話語說的很懇切,可惜左卿辭似乎全無寬諒之心,悠然一嘆,“江湖中少了文兄確是遺憾,可文兄手眼通天,消息遍天下,卻讓人不得不憂。”

  文思淵立即撩衣跪地,舉手盟誓:“我願發下毒誓絕不外傳,如違此誓,教我貧病交加,潦倒終身,死無葬身之地。”

  左卿辭淺淡一笑,顯是不以為然。

  文思淵心知再無法打動就是必死之局,甩出最後的籌碼:“自快雪樓江岸截殺失手後,安華公主惱恨非常,前日遣人密會天誅閣,意圖進一步狙殺公子。侯爺似有所知,攔下了密使,並傳書二公子與公子結伴而返;另外金陵傳聞公子行將議親,候爺也與幾家世族有所言及,想是因此刺激了公主。”

  不知是哪一句令左卿辭失了笑容,眉宇倏沉。

  冷汗從文思淵脊上滑落,他盡力讓聲音如常,“公子手段非凡,但暗算難防,公子又不願顯露,難免束手束腳。若能容qíng暫文某留一命,江湖上的消息但凡文某所知,無不入公子之耳。”

  左卿辭終於沉吟了一刻,這人知機惜命又消息通達,確還有幾分用,“文兄若能言而有信——”

  文思淵何等精到,“文某不敢違誓,公子自有一百種手段取我性命。”

  “文兄言重了,如今我潛心醫道,也不宜隨意重歸舊行。”左卿辭慢悠悠的踱了幾步,忽而一笑,“今日讓文兄受驚了,此後有暇,不妨每隔三個月與我一敘,也好安彼此之心。”

  輕緩的話語傳入文思淵耳中,生生逼出了一身冷汗,雖然留了後患,好歹躲過了眼前的死劫,他暗自鬆了一口氣。“多謝公子,文某自當謹尊。”

  暮色中的江柳似綃霧輕柔,糙叢中幾隻夏蛙低低的咕鳴,四十八骨的油紙傘跌在地上淋了許久的雨,終於被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拾起。

  蘇雲落已經等了許久,始終未見文思淵的身影。

  她沒有焦燥,只要有希望,她有近乎無限的耐心。

  懷中的銅鏡被體溫烘暖,她漫散的思考是否該趁夜出城。竊鏡之舉徹底得罪了左卿辭,待消息散開,神捕也會追蹤而來,涪州已不適合再留,必須儘速離開,這一身衣裳太過精緻,不適合繼續穿著。想到這裡,她輕撫了一下寬袖繁密的紋繡。絲滑的衣料色澤明麗,是她穿過最好的衣裳,來自琅琊郡主的饋贈,她卻恩將仇報,盜了郡主的親眷。

  一絲絲愧疚從蘇雲落心底泛起,那個溫婉的女子一旦知悉真相,一定會非常失望。

  覺察到有人接近,她收住心神抬頭,一瞬間愕然僵硬。

  亭外,頎長的身形如臨風玉樹,俊逸的臉龐盈著淺笑,左卿辭優雅的舉傘相邀。“江畔風冷濕重,不宜久羈,回去吧。”

  江風吹得烏髮繚亂,有幾縷落在頰上,襯得蘇雲落的臉驚心的白,她怔了半晌,“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左卿辭莞爾一謔,“自是心有靈犀,不管雲落在何處,我都能尋到。”

  蘇雲落沉默以對,左卿辭全不著氣,笑吟吟的給了答案:“說破了也無奇,有種特製的香露,沾衣數月不散,常人難察,稍加馴化就可使飛鳥循香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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