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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卿辭大概也懶於再跟她說下去,轉向了飛寇兒,溫雅的話語似在平述,又似一絲含蓄的輕責:“相識這麼久,才知道原來落兄並非是真姓。”

  眾人不懂吐火羅語,這一句漢活卻是聽得分明,殷長歌眉目低抑,喉結動了一下又忍住了。

  飛寇兒沉默了一會:“名字本來也沒什麼用,我叫蘇雲落。”

  他沒有再說,將烤好的huáng羊ròu遞給身畔的麗人,ròu烤得脂香四溢,色澤金huáng,旁人看了都忍不住咽口水。

  飛寇兒仿佛聞不到香氣,抄起水袋灌了兩口,又拿起之前被麗人嫌棄的冷ròu三兩口咬完,簡單的交待,“我先休息,馬背上有瑟薇爾的錦墊。”說完,他扯起一塊敝舊的軟毯徑直倒在火邊,幾乎瞬間就陷入了沉眠。

  眾人看著沉睡的身影,安靜了半晌才開始交談,聲音均壓低了許多。

  夜裡安排雪姬頗費了些口舌,原本男子均是露天而宿,獨有沈曼青是女子,享用了唯一的軟帳,可是這位難纏的美人無論如何也不肯與沈曼青同宿,居然自行搬下錦墊依偎著飛寇兒,讓人頭痛不已。

  左卿辭根本不理,白陌束手無策,只好任兩人宿在一起。

  夜深人定,絲絨般的天幕廣闊無邊,璀亮的繁星低映,除了火堆旁的左卿辭,均陷入了安眠。

  暖huáng的火光映著兩張沉睡的面孔,雪白無暇的嬌顏另一側,是一張朦朧暗淡的臉,被寧靜的夜色籠罩,仿佛覆滿灰塵的礫石。

  近乎一整天死一般的沉睡,再醒來又是huáng昏。

  漫天金紅的雲霞綺麗無匹,極盡奪目的鋪陳,仿佛一切光彩都凝鍊於此,蘇雲落目光渙散的看了半天才爬起來,腰脊和腿還殘留著策馬奔逃帶來的酸疲。駝隊散在四周,悠閒的啃著剛鑽出地面的青芽,零星幾個人離得極遠,或在戲逗野羊,或在漫談,或在練功,一路的兇險拋在身後,忽然生出了無所適事的茫然。

  頭還有些昏沉,蘇雲落走到泉水旁洗臉。

  染滿風砂的頭髮髒污糾結,混著多日未洗的異味,蘇雲落索性彎腰解開裹頭的布巾,兜了一瓢泉水澆上去。冰冷的水讓脖頸激靈了一下,也讓神智略為清醒,他這才想起根本沒有沐發的東西,只能澆幾瓢水胡亂揉弄,儘量衝下砂粒。

  沖了半晌成效不彰,忽然有人取走水瓢,將一隻瓷瓶放入他手中。

  瓷瓶里是上好的澡豆,散著清新的香氣,蘇雲落隨手抹入發端揉搓,頭髮實在太髒,沐洗了很久,那人也極有耐心,汲起泉水一點點沖淋。涼澈的水流滌去了重重污垢,當髮際的感覺終於清慡,蘇雲落擰乾濕發,拭去眉眼上的水,直起身微微呆了一下。

  地上有一道深濃的影子,連著一個頎長的身形。

  暮光給左卿辭的輪廓鍍了一道金邊,仿佛一道不真實的幻象,他的臉在暗影中模糊,能隱約看見長眸中流轉的光,非常神秘,又出奇的俊美。

  “雲落!”嬌柔的身體從背後撲上來,瑟薇爾細軟的金髮拂過頸,打斷了一剎那的靜謐。

  “你在沐發?泉水太冷,用來沐發不好,應該用半溫半涼的水,那樣才不會損了頭髮。”冰藍眼眸的美人以軟布替他擦拭濕發,一邊嬌嗔的碎語。“雖然你的頭髮又黑又密,可是發尾焦枯,是不是被火灼過?必須要用最好的橄欖油,加上蜂蜜和蛋清來養護,再抹一點玫瑰香露,這樣頭髮才會光澤柔軟。梳子也極有講究,琉璃梳僅是珍奇好看,不如象牙潤養……”

  白陌在一旁暗暗翻白眼,哪個男人會像女人一樣在頭髮上花心思,飛寇兒,不對,該叫蘇雲落,倒是沒脾氣的任她折騰。只是在旁人看來瑟薇爾太過親昵,倚在他背上偎蹭,指尖又不時拂過耳際的肌膚,毫不避忌男女之防,委實讓人咋舌。

  心不在焉的聽了半天,蘇雲落終於開口。“明天你們往阿克蘇雅,我送她去焉支。”

  一句話讓眾人全看過來,唯有金髮美人聽不懂,仍在梳弄手中厚密的黑髮。

  左卿辭輕緩道:“我們能安然出城全仗蘇兄奔走,已是艱辛不易,如何能在脫困後又讓蘇兄一人辛勞。”

  陸瀾山也有同感:“公子說得不錯,救急的事全是你擔了,後續的事正該由我們來,此地往焉支不過十數天的路程,走一趟也費不了多少功夫。”

  沈曼青自從驛館之圍就變得沉默少言,誰也沒有怨責,她卻始終鬱郁,連蘇雲落歸來也沒有半句言語。殷長歌宰完huáng羊,收起劍拎著生ròu走近火堆。“自當如此,萬一路上遇到吐火羅的追兵,也能出口惡氣。”

  蘇雲落略感意外,但沒再說什麼。

  瑟薇爾對他們的話不感興趣,捧過一隻羊腿放在蘇雲落面前,美目盛滿了期盼,斂去傲慢任性之後,她猶如一隻天真嬌弱的寵物,呈露出全心依賴,讓人越發想撫慰呵護。

  蘇雲落已經習慣照料她,拎起羊腿就開始處理,陸瀾山見勢掩住期待,若無其事般道:“若是蘇兄精神尚好,不如把剩下的一點ròu也順手烤了吧。”

  蘇雲落詫然抬頭,一隻洗剝乾淨的整羊被拎了過來。

  ☆、荒原舞

  堅硬的鹽磚輕輕一叩,跌下一塊,蘇雲落隨手捏成粉末隨灑隨抹,抹完又揉了一刻,指節在羊身有節奏的彈叩,刷了一層煎出來的羊油,又上了一層香料,蘇雲落抽掉兩塊柴,待旺火轉柔才架上去緩慢的翻烤;

  一旁另起了一堆火,懸起吊鍋,清水滾開後蘇雲落剔下幾塊小骨,削下一塊羊後腿,撕得極細一併扔進去,撇去浮沫,彈進鹽和一些不知名的香料燉了許久,香味越來越濃郁,仿佛有隻無形的手勾著腸胃,饞得人心癢難耐。

  被文火燻烤的羊轉成了金huáng,不知蘇雲落從哪裡尋來了野生的漿果和蜂蜜,擠抹在ròu上,更是噴香撲鼻,誘人食指大動。

  瑟薇爾吃得冰藍色的眸子瑩亮,淺笑如蜜糖,哪還有半分冰山美人的冷峭,若是吐火羅王見了,只怕骨頭都化了。

  火堆邊的人無一注目,全在撕咽羊ròu,一隻整羊瞬間剩了殘骨,雖礙於風度不至爭搶,卻也毫無禮讓之意。羊ròu爭完又開始分羊湯,那湯色澤清亮,一人僅得一碗,入口鮮美之極。兩個嚮導本來被美人迷得七暈八素,現在卻把臉全埋在碗裡,恨不得連舌頭都吞下去。

  左卿辭緩緩品啜,若有所思的看著飛寇兒:“蘇兄好手藝,此前真是錯過了。”

  陸瀾山剔著牙,飽餐美食之後心滿意足,只覺這是離開中原後最為享受的一餐:“妙仙樓的名廚不及蘇兄一半手藝,今天這隻羊可謂死得其所。”

  蘇雲落低頭撕著一條羊肋,被誇了也沒什麼表qíng:“野羊ròu嫩,易烤。”

  殷長歌失笑,出言揭破:“那天陸兄還說這裡的羊ròu太粗劣,遠遠不及中原。”

  商晚咬著一塊羊骨涼涼道:“殷兄烤的,豈有不粗之理。”

  殷長歌一窘,陸瀾山大笑起來。

  車木措人習慣早睡,嚮導自去另行歇宿,其他人背靠著駱駝閒聊。

  仰首看戈壁廣褒的天幕,一輪高遠的斜月如鉤,與漫天星辰交相輝映,偶然三兩聲huáng羊的低鳴,氣氛漫散而慵懶,一時之間各自神遊,盡在享受這一刻的愜意。

  忽而一陣樂聲如泉水盈散,左卿辭拉起了烏德琴。

  還是他充作琴師時所用的一把,操琴的姿勢極優雅,荒原冷月下恍如謫仙,修長的手靈巧的拔弄,夜風似在指尖輕柔起來,星光下俊顏沉靜,低雅悠長的樂聲宛轉yù訴。

  所有人都在凝神細聽,藍眸麗人望著左卿辭,嬌艷的臉龐突然盈盈一笑,卸下軟毯,長袖一舒,竟隨著樂聲翩然舞起來。

  亘古的長夜,亘古的荒原。

  金髮飛揚的美人在夜風中妙舞,姿態宛似流風,飄如飛雪,折腰翹足,華美曼妙無方,看得人心醉神迷。一曲終了,左卿辭停下手,瑟薇爾的舞也停了。

  藍眸麗人呼吸略促,美好的胸形起伏,旖旎的媚姿撩人心旌,她風qíng萬種的拂了拂金髮,胸有成竹的一笑:“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可雲落是我的,你搶不走。”

  這一句猶如雷亟,白陌的下巴掉了下來。

  更可怕的是左卿辭居然神色不變,淡淡道:“何以見得?”

  藍眸美人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生得確是俊美,可是太狡猾,不適合雲落。”

  左卿辭微微一笑,漫然拔了下弦。“這些卻是不勞夫人過慮,夫人的意願是離開王廷,如今已心遂所願,還要如何。”

  “自由很好,可是我需要有人陪伴。”瑟薇爾下頷輕揚,淡去了無依的柔弱,流露出嬌矜得意,“你身邊已有錦鶯,何必還與我爭雲雀。”

  左卿辭雖是在笑,長眸不見半點溫柔:“以夫人的美貌,不知有多少男子夢寐以求,甘願捨命相伴,何以非要執於一人,未免過於自私了。”

  “那又如何,你不也是如此?你這樣的男人是最要命的毒1藥,沒有心卻偏能醉死人。”瑟薇爾格格嬌笑,紅唇吐出話語卻是十足的噎人:“有意時百般相誘,無qíng時棄若敝屐,落在你手上必然心碎,還不如由我來憐惜。”

  垂了一下睫又抬起,左卿辭語氣益發柔和,字字誅心:“可惜夫人再憐惜也是女子,夫復何益,雲落畢竟是中原人,不可能長留西域,去了焉支便要分道而行,夫人還是另尋寄託為好。”

  被刺中隱憂,瑟薇爾氣得跺腳,冰藍色的美眸狠狠的剜著他。“雲落答應過不會扔下我不管,再說就算回中原又怎樣,雲落心上沒有你,笑得再好看,琴彈得再動聽都沒用。我若得不到,你更得不到。”

  左卿辭掠了一眼,瞬時長眸一沉,不再理會瑟薇爾,把琴扔給白陌起身去了宿處。

  其他人不諳吐火羅語,察顏觀色還是有幾分。見這對俊美的男女說了半天,儘管兩人言笑款款,氣氛明顯越來越不對,皆覺察出了古怪。

  陸瀾山湊近呆滯的白陌,壓低聲問:“他們在說什麼?剛才還一個彈琴一個跳舞,怎麼好像突然吵起來了?”

  白陌僵硬的側過頭,見商晚、殷長歌及沈曼青無不盯著他,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麼好,目光無意間掃過,徹底啞然。

  那個引起紛亂的罪魁禍首,竟然倚著駱駝睡著了。

  蘇雲落是真的睡著了。

  先是數日不曾交睫,後來又要躲避吐火羅王精銳盡出的追捕,持續的逃亡耗盡了心神,以至於在精神和環境放鬆後,很長一段時間處於半昏半醒的狀態。儘管如此,當瑟薇爾的尖叫響起,蘇雲落還是瞬間醒過來。

  一條灰蛇被商晚釘在地上,尾端仍在顫動,晨起梳沐的藍眸美人倒在泉邊,嬌容慘白,驚惶的捂著左踝。蘇雲落撕開她的褲角,雪白的肌膚上有兩個小小的齒印,幸而被衣服遮擋,入ròu不深。看了一眼,蘇雲落立刻封住她腿際的xué道,切開傷口吮出毒液,接連兩三口毒血吐在地上,瑟薇爾已經暈了過去。

  荒野的蛇是極危險的,蛇毒的效力很快顯現出來,瑟薇爾的傷口變得紫脹可怕,肌膚燙熱,整個人陷入了昏沉。兩名嚮導看了看蛇,搖了搖頭低聲議論,對美人充滿了憐恤和惋惜。照嚮導的說法,這種蛇應該猶在冬眠,不知怎會bào起傷人,一旦咬中幾乎無法救治,性命只能靠天神保佑。

  隨身藥物不齊,左卿辭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唯有將她安置在軟帳中靜養。

  蘇雲落把瑟薇爾攬在懷裡,每過一刻就更換一次敷帕。幾日下來瑟薇爾依然未醒,她神智模糊雙頰紅燙,蜜唇焦枯,似一朵被烈日灼傷的花。

  又是huáng昏,幕簾一晃,左卿辭鑽入了軟帳。

  軟帳本就不大,他的到來益發顯得帳內狹小,左卿辭遞過烤ròu及干餅,還有一個盛滿泉水的軟袋:“蘇兄已熬了幾日,不妨休息一陣。”

  蘇雲落著實也累了,軟帳中又無可倚靠,唯有換了一個坐姿舒緩僵硬的腰,接過皮袋喝了口水。

  診脈完畢,左卿辭開了口,“眼下只能等高燒自行退去,蘇兄也不必過於牽懸,這本是一場意外。”

  蘇雲落一貫的沉默,半晌才道:“是我把她從王廷帶出來。”

  左卿辭的眉間有一絲藏得極好的淡諷,“她自己不知死活,毫無自保之能卻堅持要逃離吐火羅,與蘇兄何干。”

  蘇雲落沒有說話。

  “一行人出城確實蒙她助力,可若非她存有私心,蓄意挑唆吐火羅王,我們又何至於受困驛館。”左卿辭清悅的聲音娓娓道,不動聲色的蠱惑:“蘇兄費盡力氣助她遂了心愿,雙方各得其所,交易兩清,難道還要連帶護她終身?”

  蘇雲落揉了揉額,看向懷中憔悴昏迷的嬌顏。

  左卿辭仿佛關懷,又似別有深意的勸誡:“不管她本名叫什麼,做了雪姬十年,她已經習慣受人供奉。一時遷就無妨,日久卻是不妥,總不成真讓蘇兄做了她的奴僕。”

  探了下敷帕已無涼意,蘇雲落另絞了一塊換上去,突兀道:“你說得不錯,不過既然她已守諾,我也該依約保護。”如今好端端的美人死不死活不活的吊著一口氣,怎麼看也不算善盡諾言。

  左卿辭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如果焉支是善地,她怎會被轉賣至吐火羅,大概她自己心底也清楚那個家未必能歸,所以才死死攀住蘇兄,蘇兄可想過萬一焉支不能留又如何?難道陪她在西域諸國之間流làng?”

  蘇雲落默然半晌,忽然看了他一眼。

  左卿辭拋出詢問,自然也備好了答案,“實在放不下,蘇兄又礙於信諾,不妨將她攜回中原。”

  蘇雲落想了好一會,眼眸垂下來,“胡姬在中原地位卑微,人人輕賤欺凌,她受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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