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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卿辭曾言及不會拖累行程,誰也沒想到這位金玉之體的公子竟然真能做到。他從金城開始捨去侍衛,獨留白陌一人,棄車步行後由白陌扶持而行,速度居然不落於人。

  這對主僕對連日的艱苦從不抱怨,安之若素,讓人更多了一層欽佩。

  日復一日枯燥而艱辛的行進,又有嚴寒的折磨,個個熬得蒼白消瘦,疲累不堪,好容易到了瓦罕山谷,嚮導無論如何不肯再往前走了。

  “瓦罕山谷的盡頭是阿克蘇雅,那一帶水糙豐美,往來商旅盡在此休整,從阿克蘇雅去吐火羅道路通暢,車馬便給,行程會輕鬆許多。”左卿辭盤坐在羊皮墊上,以樹枝在積雪上繪出地圖,臉上一片沉靜,絲毫不受嚮導辭去的影響:“瓦罕山谷地形狹長,即使無人引路也不會迷失,我們還剩七日左右的乾糧,只要以最快速度穿過山谷,此行就成功了一半。”

  帳篷不大不小,然而一群人盡在其中,便顯得格外擁擠。帳外是漫天肆nüè的狂雪,儘管已經重重加固,牛毛帳篷仍隨著bào風雪劇烈的搖晃,仿佛有個頑皮的孩子在上面蹦跳。

  酷厲的環境逼得每個人都到了極限,殷長歌不放心的檢試固定篷幕的長釘和皮索,商晚臉色陰沉,與天氣一樣難看;陸瀾山在鍋邊等雪水沸騰,手中捏揉著冰硬如石的麵餅。

  沈曼青有些憔悴,數日無法修沐,她鬢髮散亂,柔唇乾裂,早已失卻了笑容。

  飛寇兒幾乎不說話,也不與眾人歇在一處,他入夜時消失,清晨才又出現,直到一次陸瀾山無意中撞見,才發現他竟然睡在臨時掘出的雪dòng里。問什麼他都不大回答,這種感覺當然不會愉快,久而久之,眾人都習慣將他視同空氣。

  惟有左卿辭是唯一的例外,他對不合群的飛賊始終保持和顏悅色,從不在意對方冷漠的反應。

  狂風呼嘯中,商晚打破了僵局,陰霾密布的臉龐有壓抑的怨氣:“七天走得出去?馬已經全死了,嚮導把山谷說得跟雪獄一樣,還有成群雪láng出沒,冬季根本不可能通行。”

  左卿辭清減了一些,眉目也有倦意,依然顯得矜貴從容。“既已至此,前進是唯一的選擇,若等雪化春消,萬事皆休。”

  商晚驀的揚手,一杯初滾的水潑出帳外,騰起一簇白霧,未落地已化為一逢細小的冰屑:“瞧這該死的雪,等人埋進去什麼圖都沒用,真刀真槍的拼殺就罷了,這完全是白送性命,如今我算是懂了,飛寇兒說得沒錯,內廷的人根本不會到這裡來找死。”

  激烈的話語中有鮮明的怨懟,左卿辭神色不變,鎮定逾恆:“諸位是不世高手,必能成逆天之事,難道商兄沒有信心?”

  若在中原,商晚當然不會輕易退縮,但一路以來的險惡讓他不敢再存半分僥倖:“就算夏季通過山谷也要十五日,方才若是把那幾個嚮導殺了,留下口糧還能撐久一點,現在前路兇險又無食裹腹,怎麼走?”

  陸瀾山眉頭一皺:“商兄說什麼話,那些山民能帶我們到此已是不易,殺人奪糧豈是正道所為。”

  商晚被逆境磨得戾氣橫生,冷笑:“正道?等快餓死的時候人ròu都啃得下去,充什麼好漢。”

  殷長歌越聽越是不對,當先駁道:“因一已之需胡亂殺人,與惡徒有何分別。”

  商晚本就一肚子火,受兩人一責,更多了陰冷的怒氣:“這種時候還講什麼大義,說的倒是好聽,就不知——”

  “我只知盡人事聽天命。”左卿辭一語截斷了他,矜冷的俊顏傲意分明,壓得人心頭一沉。“眼前不過是小礙,若輕易可達,又何須諸位親往,不願前行的但請回頭。”

  僵冷的耳邊唯有狂風在呼嘯,過了許久,陸瀾山沉聲道:“雪獄冰海又如何,陸某就不信闖不過去。”

  殷長歌喝了一聲彩,冷冷的瞧著商晚:“公子堅毅,陸兄勇魄,我與師姐要是在此退逃,還有什麼面目回去見師長,定當奉陪到底。”

  沈曼青擁著裘氅默不作聲,將自己又裹緊了一些。

  飛寇兒仿佛什麼也沒聽見,眾人也不指望他有反應。

  商晚臉肌抽了抽,半晌才沙嘎的道:“商某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既然公子執意前行,聽天由命吧。”

  ☆、天威變

  瓦罕山谷又名死亡之谷,幽深綿長,兩壁儘是高逾百丈的陡坡,被層層積雪覆蓋,時常有雪塊從坡上簌簌滑落。

  人在空茫的雪谷細如微芥,無邊的寂靜籠罩著天地,這個鬼地方一旦有聲音引發冰雪崩落,便是飛鳥也難逃生天。人們拋掉了一切,僅帶著隨身包裹,在絕對安靜中前行了六天,枯燥與疲乏、酷寒與死寂、大片刺目的純白,無一不是對精神意志的折磨。

  從遮目的薄紗中望過去,一切都蒙上了暗影,綽綽宛如死域。殷長歌煩燥起來想扯掉又qiáng自抑住,忽然前方的飛寇兒停住了,取下了眼際的薄紗。

  很快,所有人都發現了異常,卸去障眼紗幕警戒起來。

  遠處的雪坡上出現了幾十個小點,在雪地上幾乎不可察覺,它們迅速的移動,很快已經近到能看清楚形貌。尖耳獠牙,目光猙獰,渾身灰白的皮毛,這是一群飢餓的雪láng,在雪上安靜無聲的奔跑,如幽靈般飄忽迅捷。

  láng群三三兩兩躍近,形成了一個散落的包圍,腹部劇烈的起伏,噴著息一點點趨近,紅色的眼睛貪婪而兇殘,充滿了對食物的渴望。

  如果是普通商旅,無疑會被嚇到魂飛天外,然而láng群碰上了見慣兇險的江湖客,最初的驚異過後人們很快組成了陣形,將左卿辭護在中央,白陌緊守主人身邊,拔出了長劍。

  冰冷的風捲起了細小的雪粒,帶著低嗚的輕嘯掠遠。

  對峙良久,一隻最前方的雪láng終於按捺不住,拉開了襲擊的序幕。它猛然躍起,齧向看上去最柔弱的沈曼青,銀亮的尖牙猶如來自地獄的惡魔。

  雪láng速度極快,可是人比它更快,一道冷電般的霜芒閃現,láng影猝然自空中跌落,雪地上多了一具láng屍,切開的咽喉汩汩流出熱血。

  這僅僅是一個開始,接連躍起的láng群瘋狂的撲過來,試圖用爪牙撕開獵物的防禦,飢餓讓它們無懼死亡,狂bào的發起攻擊。

  沈曼青素手執劍,一道又一道劍光掠起,準確的切斷試圖越界的雪láng咽喉;相較之下,殷長歌的劍更有力,結果也更血腥,每一隻撲向他的雪láng都被斬成了兩段,他身前的雪地腥氣撲鼻,一片láng籍。

  陸瀾山的武器是短戟,連包裹武器的粗布都懶得解開,死在他手下的雪láng頭骨俱被震碎,癱如軟泥;陸瀾山身邊的商晚用著一柄黑色的刀,刀身薄而短,一次次劈開了雪láng的頸。

  及至看到飛寇兒,白陌頓時無語,這飛賊退在內圈身形不動,全仗別人料理láng群,眼神全飄在雪坡上。白陌輕鄙的撇了一下嘴,見局勢盡在掌控,放鬆下來,轉頭發現主人也在遠眺,不禁順著望過去。

  公子在看什麼?無須詢問,白陌發現了凝望的目標。

  那是一隻體型巨大的雪láng,皮毛雪白,在雪坡上宛如一體,額際有一縷鮮紅的絨毛。這隻奇特的雪láng遠遠蹲在後方,相較於正激烈攻擊的同類,它顯得異常安靜,猶如亘古以來就踞坐在那裡。

  白陌曾聽說láng是一種有靈性的動物,隔著數十丈與láng對望,這種感覺越發qiáng烈,那隻沉默的雪láng仿佛在觀察,又像是思考。

  “它想幹什麼?”白陌一出口就覺得自己問得荒謬,再聰明也是只畜生,滴水不漏的殺戮之下,láng群已經死了一小半。

  左卿辭不曾回答,他依然在注視那隻不同尋常的野shòu。

  無盡銀白的雪谷狹長空遠,撲襲的láng群猶如撞上了堅壁的cháo水一波波破碎,被熱血融化的雪水浸著láng屍,瀰漫著濃重的腥氣。那隻巨大的雪láng突然動了,它站起來,伸長脖子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哮叫。

  láng群的攻勢突然緩了;第二聲哮叫,狂亂的láng群停下了攻擊;第三聲哮叫響起,靜下來的láng群轉身奔去,丟下同伴的屍骸,丟掉包圍中的獵物,搖著尾巴向發出召喚的頭láng奔去。

  頭láng跳躍奔跑,帶領láng群爬上了一處坡頂,黑色的山脊突出雪面,像一隻潛伏的巨鯨,它就在鯨背踞坐下來。

  白陌不明白這群畜牲想做什麼,隔得極遠仍能感覺到頭láng的視線,卻見左卿辭的臉瞬間煞白。

  飛寇兒忽然開口,話語僵而快:“向東南走,衝到突起的石壁下。”

  一句未落,飛賊手臂一扣一甩,在他身側的左卿辭猶如一塊輕薄的石頭陡然而起,身不由已被拋擲出去。

  白陌脫口驚呼:“公子!”

  幾乎同時,頭láng向著灰冷的天空發出了一聲長長的號叫。

  不同於方才的低哮,號聲尖利而曠遠,回dàng在寂靜的山谷,仿佛有風從雪坡上浮掠而過,帶下簌簌的雪粒。

  雪地上響著飛寇兒最後一聲斷喝:“走!”

  喝音未落,飛寇兒的身影已經在數丈外,如流光掠向左卿辭落下的方向,白陌張大了嘴,眼睜睜的看見墜地的主人被飛寇兒凌空扣住,一路疾掠向東南。

  主人的身影越來越遠,白陌反射性的拔足追上去,陸瀾山雖然不明其意,聽得喝聲也跟了上去;仍在原地的殷長歌與沈曼青怔了一怔,雙雙跟綴而行,商晚緊隨其後。

  同一時刻,所有的láng仰起脖子,隨著頭láng一起號叫起來。

  悠長的láng號充滿了不詳,空氣凝固而緊繃。

  突然之間,純白的雪坡上出現了一道狹長的裂fèng。

  這一剎所有人都省悟過來,激出了一身冷汗,生死一線,個個用上了全力。正陽宮本以劍法和輕功見長,沈曼青和殷長歌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後發而起,居然超越了陸瀾山,綴在白陌之後;商晚的輕身術雖不比殷沈二人,但與專注於內功的陸瀾山相較略勝一疇;奔得最快的還是飛寇兒,拖著一個人依然捷如流星。

  奔掠到了極致,仍趕不上雪坡裂fèng擴大的速度,更可怕的是隨著裂fèng出現了奇怪的聲響,莫名的令人耳鼓生痛,整片沉眠的雪層開始滑動。

  疾奔中殷長歌回頭看了一眼,臉龐刷的慘白,眸中無限驚駭。

  巨大的雪塊滾落,無qíng的向渺小的人砸去,人們láng狽的躲閃,隨著轟然一聲巨響,大地搖顫,日色陡暗,雪層完全傾落下來。

  從高高的天空俯視,傾瀉而落的雪猶如奔涌的洪水,兇猛的撲向谷底,自然的天威之下,微不足道的人類猶如螞蟻,瞬間被崩落的冰雪吞沒。鋪天蓋地的雪崩持續的時間很短,沒過多久,天地間再度恢復了平靜,谷底徹底改變了形貌,茫茫的冰雪覆蓋了所有低凹,猶如一隻巨靈之掌,抹去了一切生靈的痕跡。

  ☆、劫後生

  左卿辭的頭很暈,對不諳武功的人而言,從半空墜跌是種可怕的體驗,更難受的是冰冷的疾風灌進口鼻,幾yù窒息。他從未這樣難受,卻很清楚沒有抱怨的餘地,後方震耳yù聾的轟響充分彰顯了稍有遲滯的後果。

  飛寇兒奔得再快,也敵不過千萬冰雪崩落的速度,撲天蓋地的寒意從背後壓上來,左卿辭背心一沉如著重捶,連帶牽得飛寇兒身形一滯,眼看重雪覆頂而來,飛寇兒忽然滑了一步,竟又迅捷了幾分,積雪如滔天巨làng追逐而來。

  東南處突起的壁隆是一塊碩大無比的長形巨石,塌坍在幾塊較小的岩石上,一半斜翹在空中,在大地和天空間隔出了一塊空隙,外圍長著幾棵松樹,覆著薄雪,巨石邊緣垂著層層冰掛,成了一塊天然的庇蔭。

  石隙越來越近,排山倒海的寒氣自脊後襲來,耳畔墜雪的轟鳴聲震得人目眩神暈,左卿辭心跳如鼓。飛寇兒的手指異常冰冷,握得他手腕生痛,無數的雪塊從耳際擦過,少年全力一躍,帶著他撞裂冰掛滾入了石隙。

  巨大的衝力讓兩人跌撞的滾了幾圈,左卿辭胸口發悶,意識有些模糊,身下似乎壓著一個人,能感覺到對方汗濕的頸項和凌亂的呼吸心跳。無邊的冰雪砸在巨石上,外沿斷裂的冰棱紛紛墜地,整個世界都在晃動搖顫,黑暗瞬間覆落。

  冰冷的感覺逐漸退去,某種氣味引得他從昏迷中醒來。

  睜開眼左卿辭並不急於起身,掃視了一圈,發現自己身處於巨石下的空隙中,這道石隙高逾十數丈,外圍被冰雪封填,西側掘開了一個向外的雪道,dòng口幽黑,想是已經入夜。

  dòng中生了一堆火,驅散了黑暗也帶來了暖意,裊裊升起的薄煙仿佛被無形的手牽引,從另一處挖通的雪隙盈散。火焰上懸架的lángròu正在烘烤,飛寇兒正盤坐火邊,身畔一卷剝好的láng皮,一側躺著昏迷的白陌。

  空氣中瀰漫的烤ròu香氣讓人立刻產生了飢餓感,左卿辭撐坐起來,脊背傳來疼痛,按了按發現是雪塊砸出的外傷,眉略蹙了一下,探視白陌並無大礙,而後才開口詢問:“可有見到其他人?”

  飛寇兒從沉默中回神,看了他一眼:“只找到一個,他埋得最淺,láng刨開了雪。”

  說完飛寇兒檢視了一下烤ròu的火候,將熟ròu從火堆上撤下,動作之間,左卿辭發現對方左腕衣衫破碎,隱隱有血跡:“落兄受傷了?”

  垂頭看了一眼,飛寇兒放下lángròu,捲起沾血的衣袖,腕上的裂傷不算深,血已經幹了,他從隨身包裹中摸出藥瓶咬掉瓶塞,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隻手。

  手掌修長白皙,骨節分明,指形勻稱而漂亮。

  俊顏在火焰的暖光中溫潤如玉,左卿辭顯得很誠摯,“大概是冰掛劃的,傷在腕上多有不便,落兄容我略盡綿力。”

  不等他從懷中取出雪白的巾帕,飛寇兒已經回絕,“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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