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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結拄著拐杖,見宮人奉命前來攙扶,便收住了自己的話,不在多說。
直到羅結走的遠了,拓跋燾才又聽到這位老人的聲音遠遠傳來。
“佛狸,多生點孩子!如果沒人帶的話,我來給你帶!”
拓跋燾不知為何鼻子一酸,之前滿心的憤怒和不甘全都一掃而空,直直地望著宮闕前連綿不斷的宮檐,立了許久。
直到宮人小心來問,拓跋燾才從回過神來,吩咐一個宿衛去宣武門前頒旨。
“去告訴樂安王,不必再跪了,去羅結府上登門道謝吧。”
“是。”
***
羅結離了宮,拓跋燾也和眾位臣子商議了拓跋范之事,無論拓跋范有沒有讓兒子取而代之的心思,這條路都已經走不通了。
任何陰謀一旦被抬到陽光之下,陰謀也就成不了陰謀。
幾日後大朝,拓跋燾要獎賞北伐有功的功臣,到那時候拓跋范手下所有的權利,都會因為此事而被諸多功臣瓜分個乾淨。
對於他來說,這可能是最可怕的懲罰。
之後把他再丟到哪個偏僻之處做個閒官,將他看管起來,就算他真的能通上劉宋的路子,沒有兵權也沒有權利在手,劉義康那廝也不會在他身上下功夫。
和劉宋之事,拓跋范是不會承認的,也找不到什麼證據。
可拓跋燾手中有燕七,有柳元景,原本就知道了不少消息,拓跋范即使不承認,他也能一點點的察覺出來。
如今外敵已滅,四方靖平,物價平抑,因為虜獲了大量的人口,國力也會蒸蒸日上,正是大魏迎來第一個大治之時,他也不能因為此事就掀起內亂,埋下日後的隱患。
羅結說的對,如今最大的隱患不來自於外部,也不來自於jian險小人,而是來自於宮內。
他一入後宮,就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種馬,女色這事,在他十三四歲最好奇的時候自然是很喜歡的,可等他心中的事情多了,揣的也多了,對這個也沒什麼特別在意的了。
如今再美的美人,在他的眼睛裡也不過就是“獨孤家的女兒”、“乙弗家的女兒”、“xx國的公主”之類的標籤。
而他曾經喜歡的那些女孩,也在後宮的磋磨中慢慢變成了另一幅樣子,讓他忍不住想要逃離。
為了大魏的安穩,他又要重新披上戰袍,踏入那“久戰之地”,和一眾女人“大戰”一番,然後再想法子在亂七八糟的後宮裡保全自己的孩子。
他沒有皇后,後宮也沒有真正的太后,他畢竟是個男人,又常年征戰在外,即使想要處理好後宮的事情,既沒有精力,也沒有經驗。
後宮就那麼大,女人卻越來越多,日後還要進來更多的女人,若沒有幾個厲害的女子幫他保護子嗣,怕是只能和之前的“貓兒”、“狗兒”一般,哪怕名字取的再賤,也就這麼悄悄的消逝了。
罷了,選人入宮就選人入宮吧,若是真能找到手段厲害又願意保護他的孩子的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最多也就是維持原樣了。
有阿母護著晃兒,這一個一定能平安長大。
拓跋燾想到後宮的兒子,又想到那個溫婉的女人,忍不住心中有些難受。
若無意外,拓跋晃一定會是儲君,他原想著孩子一生下來就賜死母親,便是擔憂兒子會承受他這般的喪母之痛。
他十餘歲被立為太子,被立為太子的第二天,阿母就沒了。
好在如今賀家那個女兒雖養了他大半年,可他畢竟年紀還小,不會承受和他一樣的痛苦。
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拓跋燾踏入了竇太后所住的“慈安殿”。這裡是除了他的住所之外,宮中最寬敞的宮室了。
因為來之前打過招呼,竇太后體貼的把右邊的半個宮殿都留給了拓跋燾和他的夫人以及孩子,自己托口有些疲憊,先行睡下了。
拓跋燾不放心自己的兒子,出征時妻兒早就已經托給竇太后照顧,如今賀夫人還沒有移回和其他夫人合住住的那處偏殿。
拓跋燾來看兒子,賀夫人只能抱著不滿一歲的兒子前來見駕,拓跋燾實在喜歡這個又乖巧又結實的兒子,一路將他高舉著在宮室之中逗弄,惹得慈安殿裡一片歡聲笑語。
就連生性內斂的賀夫人也忍不住咧開了嘴角,笑的動人極了。
燭火下,拓跋燾看著因為生育過孩子而變得越發成熟而有風韻的賀賴氏,想到自己不得不儘快立下儲君,而這位動人的女子也要因此而喪命,他就越發的不想進入後宮了。
可有些話,還是要說的。
他坐在軟墊上,支手托腮,看著賀夫人拍著笑到打嗝不止的兒子,卻冒出一句足以讓氣氛冷凝的話來。
“我準備立阿晃為太子了。”
賀夫人拍著兒子的手一僵,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她抱緊了自己的兒子,見他正瞪大了眼睛一動也不動的看著自己,忍不住捂住了他的眼睛和臉面。
雖然知道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可她還是不想讓自己的兒子看到她有可能露出的怨恨眼神。
“我……謝過陛下的恩典……”
她感覺兒子的小手在拉扯著她的手腕。
“在此之前,我能一直和皇兒在一起嗎?”
拓跋燾不怕賀夫人嚎啕大哭,也不怕賀夫人歇斯底里,哪怕她咒罵自己,也好過這樣一邊打著哆嗦,一邊小聲詢問的樣子。
拓跋燾從登基之時起,就了解了“帝位”所能帶來的巨大力量。
它可以讓山川變平,也能讓湖泊被填平;它能讓你的敵人在你面前跪伏,也能讓原本最愛你的人變成你的敵人。
可有些事情,是皇帝也無法輕易動搖的。
那便是“規則”。
拓跋燾看著賀夫人,似乎通過她看到了自己的母親。
他的母親杜嬪是個性格剛烈的女人,否則也養不出他這樣的兒子。在他被確立成太子之前的好幾年,杜嬪就已經漸漸不再接觸他,連竇氏也是她找來的。
她情願別的女人養他,也不再對他和顏悅色。
她死的時候,人人都說她是被賜死的,可羅結告訴他,她是自己自殺的。賜死的白綾還沒到,她已經用金簪刺死了自己。
死的十分決絕。
拓跋燾曾經無數次在午夜夢回中問過她為何這樣做,可母親的面目早已經模糊,也從不肯回答他。
他一直覺得她是怨恨他的,所以連在夢裡也不願意和他說話。
可當他看著捂住兒子臉的賀夫人時,拓跋燾覺得自己的猜測可能是錯的。
“你,恨嗎?”
拓跋燾沒有回答賀夫人的請求,只想知道答案。
怎能不恨呢?
她恨這殘忍的規矩,她恨鐵石心腸的帝王,她恨將她送入宮裡的父母,她恨為何只有自己生下了兒子,還養活了……
賀夫人張開口,卻感覺到手心被什麼舔了一下。
溫溫的,熱熱的,痒痒的,就像是之前無數次把他放在懷裡,感受到他貼近自己的胸口,充滿孺慕之情地抱緊自己時,她所感受到的那般。
她又發了一陣抖,只覺得手中的濡濕熱的驚人,她望著天,眼睛裡慢慢泌出一眶眼淚,眶滿之後,那眼淚便沿著她那煞白的面頰流了下來。
賀夫人終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拼命地搖著頭。
她一直搖,一直搖,像是要把之前的怨懟全部搖出腦外,又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懼全部搖出心裡,這麼溫順的一個女人,連表現出自己內心的情感,也是沉默無聲的。
小小的拓跋晃什麼也看不見,連耳邊都沒有了聲音。
他拼命地張開口,可除了伸出他那小小的舌頭胡亂發出一些音節,然後消失在母親的手掌中以外……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陣沉寂過後,宮室里突然傳出拓跋晃嚎啕大哭的聲音!
拓跋燾從未見過拓跋晃如此哭過,這個孩子一直是以乖巧而聰穎的面貌出現在他面前的。
賀夫人也被這樣的驚嚎嚇了一跳,止住了自己的失態,環過兒子不住的哄著,甚至不避諱皇帝在此,掀開了兒子的衣裳,看看是不是尿了拉了。
殿外伺候的宮人們急忙趕過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拓跋燾冷淡著臉趕跑了所有的宮人,這才伸手要過兒子,親自把他抱在懷裡。
“你也痛是不是?可是我們拓跋家的男兒,若要坐上那個位子,一定是要經歷這一天的……”
他看著小小的拓跋晃哭的聲嘶力竭,再看著賀夫人無力地滑到在地上,像是剛剛的否認早已經耗幹了她所有的精力。
“不恨嗎?”拓跋燾伸出一個指頭,戳了戳兒子哭的通紅的小臉。“真的不恨嗎?”
“我不恨,可我卻怕我的孩兒恨自己啊……”
賀夫人揪著胸口泣不成聲。
“等他長大了,我要怎麼讓他知道我不恨呢?!”
等他長大了,我要怎麼讓他知道我不恨呢!
怎麼讓他知道我不恨!
拓跋燾幾乎要抱不住自己的兒子,整個人劇烈的顫抖了一下。
拓跋晃的啼哭甚至都因為這一下顫抖而打了個嗝兒音。
‘罷了,我反正一直都是任性的君王……’
拓跋燾從麻木的冷淡,一步步進入了極端的衝動。
他望著正在哭泣的一大一小,將兒子放在軟榻上,抓住了賀夫人冰冷的手,彎下腰去向這跌坐於地的女人,說:
“你還有幾個月的時間。”
賀夫人點了點頭,她早已經在近一年的寂靜和寒冷中預感到了這一天的到來,即使竇太后再如何和顏悅色,她都無法平復內心的瞭然。
“三個月後,我會宣布阿晃為太子,你只有三個月的時間。”
拓跋燾握住了她的手,聲音又恢復了往日的慡朗,像是又緊張,又為自己感到罪惡。
“這三個月,我會儘可能的多寵幸於你,若是你能受孕,便又能爭取十個月的時間……”
拓跋燾的眼睛越來越亮,他在動用自己所有的智慧冥思苦想著她的出路。
“我不知道該如何救你,我說的是實話。我不能為你改變祖宗的規矩,也無法瞞過所有人的眼睛饒過你的性命,但給我十個月的時間,我能想出來的……”
屋子裡的啼哭聲和抽氣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賀夫人仰著頭,像是第一次見到自己丈夫的真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