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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
這莫不是個女殺星?
那女武士四處查看了一下,確認無誤後,那狄姬夫人在車廂里“嗯”了一聲。
這一聲短促而輕柔,卻讓一旁躬身候著的袁安蘇了半邊身子。
然後袁安就看到了這一輩子都不會忘卻的景象。
一身白衣,頭戴白羽的絕色美人神色淡漠地從車廂里露出了身影,帶著一種出塵脫俗的姿態踏上了騎士的脊樑,金色的長靴踏在他的背脊上,就像踩著平地那般輕盈。
當“她”看見了一旁候立著的袁安,立刻偏了偏頭。
“你就是袁家那位主事?”
聲音頗有磁性,還帶著一股子西域的奇異音調。
她竟比完全直著身子的袁安還要高。
袁安老臉一熱,腰躬的更彎了。
“是,小的袁安,是袁家在項城的主事。”
“進去再說吧。”
那下馬做車凳的騎士,在狄葉飛雙腳沾地往前走的的時候就飛快的站起了身子。賀穆蘭看著他晃了晃腳跟,臉上微不可見的抽搐了一下。
狄葉飛雖然裝成了一個女人,看起來也是又瘦又長,但他確確實實是個男人,骨架的分量和女人完全不可比,換句話說……
——沉得很。
那個親兵脊梁骨沒斷吧?
做狄美人的親兵可真慘。看那爬起身的速度,想來平日裡陪練武藝的時候沒少被揍趴下挨踩。
待袁安和幾個其他管事領著這位西域的傳奇美女進了雅間後,各個都愣了一愣。
桌上的擺設全部換成了在袁家塢都看不到的精緻玉器,桌上放著一瓶細長口的玉酒瓶,那玉極薄,光潤透亮,可以隱約見到裡面的紫紅色酒汁。
“小國窮苦,比不得大魏富強,唯產一種叫做‘美人淚’的葡萄美酒,世人皆喜。此次東來,帶了幾瓶,既然來的是酒樓,不妨共賞之。”狄葉飛也心痛那瓶酒,可是還得做出不怎麼在乎的樣子客套幾句。
美人淚是真的,玉瓶也是真的。
費羽太守為了搭上太子殿下,真是蠻拼的。
袁安一聽到是“美人淚”,嚇了一跳。
這酒是西域鄯善國的特產,難不成這位“公主”居然是鄯善國的皇室?
若是那樣,袁家塢壁只派出他這麼一位主事來議事,實在是太怠慢了!
難怪這美人從下馬車開始到現在都沒笑過,連個客氣話都沒有。
“您,您實在太客氣了。”
狄葉飛在眾人的擁簇下坐了主座,對於這一點,袁安和幾個主事屁都不敢放一個。賀穆蘭虛按著腰間的寶劍立在狄葉飛的身後。
她的磐石是把大劍,太有代表性,所以此刻她腰間佩著的是狄葉飛的劍。
“狄姬夫人是想買袁家商行在大同坊正中的那幾間鋪子?”袁安見氣氛被完全不主動開口的狄葉飛弄的有些僵硬,立刻扯了一個話題出來。
“不是。”
狄葉飛在幾個管事露出的詫異表情中繼續開口。
“我要買你們在大同坊的所有鋪子。”
呃。
賀穆蘭聽了狄葉飛的話,驚得一咬舌尖才沒失態。
劇……劇本不是這麼寫的。
說好的殺價殺到袁放出來呢?
***
陳節從答應白馬“考慮考慮”以後待遇就得到了明顯的提高。
首先,他從一開始住著的那間放樂器的雜物室移到了可以見光的小屋子,雖然還是不能隨便出屋,但大冬天能見到陽光,那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其次,盧水胡人們開始給他上藥了。
那是一種紅色的藥油,塗上去的時候十分清涼,但他們很快就拿一種溫潤的水囊敷在他的肋骨傷處上,清涼便轉成了一種火辣,如同能夠直接沁入骨頭裡那般往骨fèng里鑽去,舒坦的他恨不得長叫幾聲。
他早就知道盧水胡的傷藥十分有名,這些不停徵戰的戰士們可以不帶糧糙,不帶甲冑,但傷藥卻是走到哪裡帶到哪裡。
一直照顧他的依然是那個叫茹羅女的姑娘。從樂器室轉到可以視物的屋子他才真正的看到了這個柔然姑娘長的什麼樣。
柔然姑娘骨骼大多粗壯,這位倒是嬌小的很,面容也清麗,只是臉上似是得過什麼病,滿臉都是麻點。
“我剛剛被賣到這裡的時候染了一種怪病,高燒不退還起了不少疹子,等我好了,臉上就有這個了。”茹羅女有些難過的摸了摸自己的臉。
“若不是這邊的管事說我得了這個以後再也不會得,可以留下來服侍患病的主子,我大概就被填了這後院的湖了。”
“所以這裡誰得了病都是你服侍嗎?”陳節好奇地補問了一句。
“我哪有這樣的身份。”茹羅女搖了搖頭。“我只伺候……”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得了病的姑娘。”
……
得了病的姑娘?
這裡果然是jì館吧!
不是jì館也是私娼聚集的地方!
“你為何會被賣到這種地方呢?”陳節嘆了口氣,“柔然人雖然在大魏不像漢人那樣,但至少比雜胡要過的好一點吧?”
“因為打仗啊。”茹羅女十分自然地回答他,“每次一打仗,北方的柔然人會劫掠我們,南邊的魏軍也會把我們當做異類。我們做不了工,沒有了糙場也放不了羊,我們又不會種地,只好到處附庸,男人們跟著鮮卑貴族去打仗,或者去修葺城牆,女孩子就想法子去大戶人家做奴婢。很多鮮卑貴族喜歡養柔然女孩。”
“我已經很好了,被賣到了南邊,雖然得了怪病也沒有死掉。可是很多同伴被賣來賣去後,都因為染病或者賣不掉餓死了。”
茹羅女的眼睛裡泛起水光。
“為什麼要打仗呢?既然敗降了為什麼又要反呢?明明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還要分柔然人、鮮卑人、雜胡人和漢人呢?”
“你也是位大人吧?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陳節搓了搓臉。
在這種時候,他只能想到還好自己的將軍不是這樣柔弱的女孩子,他家將軍是那種即使是打仗也能活下來的女人,實在是太好了。
這很卑鄙吧?一個女孩子帶著淚意問他為什麼要打仗,而他卻想的是其他的東西。
“我不知道。”
陳節想起了自己在虞城聽到的那些傳聞。
“我不但不知道為什麼都是大魏子民還要分柔然人、鮮卑人、雜胡人,我甚至都不知道為什麼這世道還要把男人和女人都區分開。明明有些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女人能做的事男人也未必不行不是嗎?”
“我……並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我一直都在軍中,主將叫我做什麼,我就去做什麼。大帥叫我們去打哪兒,我們就去打哪兒。涼國、蠕蠕、或者是什麼其他的國家,我們不能違抗。服兵役就是,從此以後你都不是你自己的了,什麼時候軍中不需要你,你才能解甲歸田。”
陳節臉上的迷茫比茹羅女還要重。
“你問我為什麼要打仗?那不是最上面的人考慮的問題嗎?你該問的是更大的大人,而不是我這種只懂打仗的人。”
茹羅女被陳節的表情引的破涕為笑。
“是嗎?你也不知道啊。但是你肯回答我你也不知道,你就是個好人呢。”
“哈?”
“我的運氣好像很好……”茹羅女笑的讓陳節都忽視了她臉上那麼多小坑。“一直都碰上好人。”
“被賣到南邊差點被丟掉的時候也是。那位管事說‘雖然不知道她這樣了還有什麼用,但大概還是有用處的吧。’然後我就沒被送去埋掉。”
她說埋掉的時候,有一種異樣的平靜。
“那以後,我就專門照顧別人害怕的那些得了怪病,身上長紅疹或者水泡之類的女孩子。”
因為她也得過怪病,所以她知道得病時的惶恐和害怕,並不覺得這些病人有什麼讓人恐懼的。
“他們讓我來照顧你的時候,說你是個很厲害的人,能一拳打破牆壁……”
陳節這下子真是臉紅了。
“那時候我就好害怕。能一拳打破牆壁的人,會不會一下子就把我的脖子捏斷啊?若是我照顧的不好,大概會被打死的吧。像我這樣的女奴,即使被人殺了也不會有人替我吭聲的。”
“也許我就是個壞人呢!”陳節為了掩飾“一拳打破牆壁”胡言亂語了起來。“你臉上雖然有疤洞,但畢竟還是個女人。說不定等我好了,就會開始欺負你……”
“那也沒什麼,說不定我的主人還會覺得我有點用處了,把我送給你。”
茹羅女並沒有露出害怕的樣子。“我反正就是個面丑的女奴,就連主人都不會拿我去招待客人的那種。”
……
陳節又再度沉默了。
“我不會那樣做的。”陳節心中有許許多多的想法來來去去。“我要這麼做了,會被我所仰慕之人給剝層皮吧?唔,也許會被揍得下輩子都下不了床也不一定。”
“仰慕之人?女的嗎?”
茹羅女嘻嘻笑了起來。
只有這種時候,陳節才覺得她是個其實內心非常溫暖的普通女孩子,而不是奴隸什麼的。
“嗯。”陳節點了點頭。“她是我最仰慕的,願意為之付出性命的人。”
“啊,你仰慕的那個女人,一定很美,而且出身高貴。”
茹羅女的眼神黯了黯。
“呃?”陳節馬上就意識到了茹羅女所說的是什麼意思,立刻猛烈地搖起了腦袋。“不是你想像的那種。她並不美,出身也不高貴。”
“不是因為你喜歡她嗎?”
“要說的話,就像是鳥兒一定會飛上天,魚兒一定會在水裡游的那種感情。”
他那威風凜凜的將軍啊,從來只流血,不流淚的。
而即使他想為之付出性命,若她不同意,似乎連老天爺都沒法子收他。
他真是個不合格的親兵,一次又一次的被自己的主將所救。
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是這世上,他認為最強大、最讓人信服的人,這種敬仰已經無關男女。
她是他的將軍,而他是她唯一的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