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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權一愣,笑道:「何如?看來今日我就要下山了。」

  ☆、茶墨俱香

  天已向暮,晚雲舒捲。定權更衣後前往皇帝寢宮,皇帝見他進殿欲跪拜,笑著招手道:「不忙做這些面子工程,你過來看看。」定權依言走近皇帝書案,只見案上一副院體山水立軸,危崖斷壁,奇岩聳石,崖下一帶激流,山間青蒼草木,肅肅驚風,一險仄蜀道,曲折入為從雲郁興的絕頂山巔。畫心高三寸,而山道上的獨行一人,如一豆大小而已。山石通用直筆短線,草木用中鋒,點皴勾畫之間,筆墨法度嚴謹,意境清遠高曠。畫心留白處題詩:兩崖開盡水迴環,一葉才通石罅間。楚客莫言山勢險,世人心更險於山。行書近草,怒猊渴驥,行筆運氣展促並置,動盪飄舉;點畫走勢牽絲映帶,家法嚴密。詩下落「歲在丙寅秋九月既望蕭定權草錄前人詩四行以應題」款。再下押著皇太子金寶朱印。

  這正是去秋皇帝令定權為定楷題字之畫,已經新裱完成,皇帝笑道:「你的行書學你老師,也有了七八分的意思。不過朕說過,這卷子要收入內府,你卻為何不用你自己的獨技?」定權一時未解,疑惑道:「陛下是說?」皇帝笑道:「翰林們叫什麼?金錯刀?」定權一怔,方笑答道:「陛下見笑,這都是文人酸語,臣若真信便輕浮太過了。不過臣未以楷書題,也是因為筆意與詩與畫皆不相符,日後或有契合時機,自然也不會藏拙。」皇帝搖頭笑道:「你也不必傲里謙表,你的字朕也不是沒看過,公正說話,以你的年紀,能寫出這樣一手字,不容易。想來還是朕自詡有點翰墨底子,你母親亦頗精於書道,總也給你留存了些天賦吧。」皇帝看來心情頗佳,定權亦微笑道:「臣駑質鈍材,怎及陛下與先皇后萬一。只不過兩手尚能吃苦,都蛻過幾層皮,或者天道酬痴,今日雖未登堂奧,卻得略窺門徑,徒得人幾句虛贊吧。」皇帝皺眉疑惑道:「兩手?」定權為他將畫捲起,笑道:「右手是拿筆磨的,左手是叫先生打的。不瞞陛下,先帝賜下的那柄戒尺,都叫臣的手掌磨薄了幾分。」皇帝大笑道:「朕倒還沒糊塗到會信這話。」定權展開雙手笑道:「臣不敢欺君。」

  他紫袍掛體,金帶懸腰,以青春之齡而居廟堂之高,腕臂光潔白皙,指間虎口掌心卻果然遍布粗硬的積年舊趼,砥礪如耕夫走卒。這雙與他的身份毫不相符的手,突然讓皇帝首次為這個兒子稍感心酸。

  他看了定權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朕想吃盞茶,你也留下陪陪朕吧。」定權情知他並非特地費事叫自己過來看趟畫,頷首道:「臣侍奉陛下。」皇帝笑者吩咐道:「王常侍,將朕的茶器取出來。」

  前線站勢如火,後方朝局不明,而這一對積年私情冷漠,官事官辦的父子,此日卻有此閒情逸緻在這裡觀畫品茗推心置腹,皇帝既頗假以辭色,太子亦肯曲意承歡,也算開闢以來的一件大異事。王慎在旁觀看了半日,此時應了一聲,指揮手下小侍將焙籠、槌、碾、磨、瓢杓、羅合、刷、筅、盞托、水注、巾一一搬出,其中砧椎、鈐、碾、匙、湯瓶皆純金制,刻畫陰文龍鳳,果然是皇帝慣用經年的一套茶具。

  王慎躬身問道:「陛下用什麼茶?」皇帝示意道:「你問太子。」定權大概知道皇帝平素喜好,問王慎道:「還收著龍園勝雪沒有?」王慎想了想,道:「臣親自去取。」

  一時茶爐中以麩火引起金炭,用金鎖漆盒盛裝的小龍團也取到啟封,隔紙敲碎入金碾。皇帝雖不動手,一直看著定權碾茶,搖頭催促道:「再用力,加速。」定權答應道:「是。」

  皇帝道:「你今日在朝上的意思很好,朕準備再發敕,還是要催逢恩勉強振奮。李明安說到底是文職轉武職,叫他管管錢糧公文或者還行,要他操刀入陣怕是強人所難,要誤大事。叫逢恩去,畢竟還有一層意思,叫上陣父子兵。」

  這話題憑空而來,與清雅情境格格不入,但君臣二人俱未感轉折突兀。定權敷衍等候了半晌,等的就是這個議題,也明白此語不過是破題,承題起講都未開始。手上動作未暫停,隨意頌揚道:「陛下聖明。」

  皇帝點頭道:「既然定了,軍情急迫,不可暫誤。朕明日便給顧李二人下詔,派敕使疾馳赴長。」看定權將金碾中已經碾碎如粉的雪白茶末掃出,上羅合輕輕篩羅,又答道:「陛下聖明。」

  皇帝道:「朕的意思是,為此役你也一起操心四五年了,我們這頭,也算是上陣父子兵了。你和逢恩從小一起長大的,你宜擬一封家信,囑咐他謹慎保重,與朕的旨意一道遞去。朕的算是官話督促,你的就算是私語撫恤吧,要讓他知道朝廷上下一心的決心。」

  定權默默用茶刷將輕如煙塵的茶末掃下,直到全然打掃乾淨,才抬起頭來,長眉一挑,問道:「陛下可知道,即使有陛下的旨意,臣這樣做,也是干礙軍政。而干礙軍政於臣來說,是死罪?」

  皇帝笑著搖頭道:「何至於此。」

  定權將金湯瓶放置於風爐上,正簪纓,整寶帶,撣去衣裾上沾染的茶粉,兩手扶地朝皇帝跪正,道:「臣知道這是國之最重大事,不敢不遵旨。只是臣還有下情要向陛下稟告,也請陛□察。」

  皇帝道:「你說。」

  定權毫不避諱,昂起頭道:「自靖寧三年始,至今四年,臣奉旨會計財務,為這事何相那裡硬壓下過多少彈章,全都是指責臣不恪臣道,不養德行,染指政務的,陛下聖明,比臣要清楚。」他一雙鳳目光華如炬,直視皇帝,略略提高了聲音:「陛下,父親!臣今日若遵旨,便不但是染指了政務,還染指了軍隊,要是日後叫他們知道了,有千夫所指之時,父親可能護兒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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