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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遠遠的地方,站了片刻,看了片刻,便默默轉身走開。那時候年紀小,卻也已經懂得了,自己若是現在進去,只會打擾了他們父子間難得的安逸。

  天色已經向晚,他一個人偷偷跑到位於外宮的中書省,因為知道盧世瑜今夜會在那裡值守。他請求盧世瑜教他如何點茶,盧先生雖感吃驚,可是也搬出了供省內值宿官員使用的一套茶具,將所有步驟手法一一教他,並不時在一旁提點:「殿下,手腕尚需用力,筅柄可再傾斜。」他其實很希望老師能夠親手糾正他的錯誤,然而他只在一旁,語氣和緩耐心,態度不厭其煩,卻自始至終沒有伸過手來。

  總還是隔著一層,總還是缺了些什麼,心內那種空蕩蕩的感覺,一直延續,直至今日的傍晚。

  十三年前,在中書省的值房內,盧世瑜一面等待水沸,一面發問道:「今日給殿下講過的書可都明白了?」但凡是跟老師在一起,便必然要應對他無休無止的提問和詰責,這也是自己平素害怕見他的原因。可是不知為何,今日卻只想和他同處一室,於是只能答道:「是。」果不出所料,老師要求他背誦和講解早晨學習的《論語》章節。當老師皺眉傾聽的時候,他突然很擔心他會不滿意。

  看著老師點頭微笑,他才終於鬆了口氣。他雙手恭恭敬敬接過老師遞過來的茶,一面啜,一面小心翼翼的提出了使自己疑惑很久的問題:「先生,孔聖人的爹爹是誰?」盧世瑜微微一愣,旋即答道:「聖人之父是魯大夫叔梁紇。」他於是又問:「聽說聖人的爹爹是與人野合才生下了聖人,先生,什麼叫做野合?」不想盧世瑜聞言,登時變了臉,厲聲問道:「殿下這話是聽何人說的?」他被嚇了一跳,嚅囁了片刻,終於老實答道:「我是從《太史公書》中看到的。」盧世瑜神情這才稍稍緩和,但仍是正色教導他道:「聖人之學,可治國安天下,可修身養正氣,殿下身為國儲,此二者不可偏於一,不可失於一。殿下一言一語皆關係萬世宗祧,一步一行皆為黎民表率,尤宜時時參省自察。臣請問殿下,依照聖人之言,該當如何自省?」

  這並不是他來尋找老師的初衷,此刻白白受了一通教訓,也只好規矩答道:「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盧世瑜不依不饒,繼續責問:「那殿下可知今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

  他已大約意識到「野合」並不是個正人君子應當談論的字眼,只得低頭作答:「是,我不該言誹聖人,也不該獨自到此來見先生。」

  盧世瑜這才點頭道:「既如此,請殿下速回東宮吧。」

  那次的交談,最終又演義成了一次說教晚課。其實他最想知道的並沒有問出口:聖人三歲的時候,就沒有了爹爹,那麼他的心中也會同凡人一樣感到孤寂麼?當聖人感到孤寂之時,當聖人的心中空蕩蕩的時候,他又該當如何去化解?

  這疑惑,在聖人書中,尋不出答案。再後來,盧先生也遺他而去,他就更沒有機會問出口了。

  遠在蜀地的大兄有足疾,現在膝下僅有三女,四弟早殤,而自己的世子甫生即喪,若是齊王側妃此次產子,便是皇帝的長孫,他可以想見皇帝的心中是如何期盼這個孩子。但是,即便是如此,為了保全齊王,他卻連這都可以捨去。想到此處,定權心內不由冷笑,卻自覺沒有半分底氣。

  他一壁極力躲避著那游移日影,一壁卻已叫那日影逼入了牆角,再也避無可避,只得任由暗影碾過全身。極目而去,那盞渾圓落日已經墮入殿堂檐角。宙無盡,宇無極,四野八荒,玄黃莽蒼,北溟之外尤有北溟,青雲之上尤有青雲,這都是凡夫俗子的目力永遠無法窮盡的。然而比廊影更陰沉,比落日更熾烈,比這天地更空茫的,卻是凡人腔子裡一顆空落落的心。他突然懊悔,若是當初沒有問出先頭的那句渾話來,老師會不會已經解答了他的問題。

  此時日色全隱,定權暗暗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他終又熬過了這一日中最難捱的時光。這四圍站滿了人,幾十雙眼睛都落在他的身上,但是卻沒有一雙能夠看得出他適才心中所思。在他們面前他依舊是威嚴主君,依舊是端方君子。雖然只有他自己知道,為了遏制那無邊無垠,痛徹心扉,上不可告父母,下不可示妻兒的寂寥,他是使用了怎樣的方法才逼迫得自己不至哭喊出聲。那臂膊內側指甲掐出的血痕大約今生無人能見,亦包括那人在內。

  ☆、一樹江頭

  當趙王定楷來到晏安宮宮門前時,皇帝午睡猶未起。陳瑾得報,連忙迎出殿去,趕著叫了一聲:「五殿下。」定楷抬頭看他,卻似是剛剛哭過的模樣,眼圈下的桃花紅潮直暈到了兩顴上,身上倒是服紫腰玉,衣冠濟楚,愈發叫人估摸不清前事。此時見陳瑾叫他,勉強點了點頭,低聲問道:「陳翁,陛下尚未起身麼?」陳瑾笑道:「是。五殿下覲見,可先到側殿去等候,這外頭冰冷的風。」定楷道了聲謝,卻並無遵從之意。陳瑾苦勸無果,只得陪他在風中站了片刻,潲得一身篩糠一般哆嗦,他雖然有些體態肥胖,卻並不耐寒,偷看了定楷一眼,見他只是呆呆站立,終於忍不住長吁短嘆道:「只留著幾個小孩子在裡頭,又是平素偷慣了懶的,只怕陛下起身時叫不到人。」定楷聞言一驚,忙拱手讓道:「這便是小王疏忽了,陳翁理應祗應至尊,小王何勞下顧,陳翁勿怪,快請速回。」陳瑾見他冠下兩耳都凍白了,撇下他自己先跑了,臉上未免也有些訕訕,想了想便附在他耳邊問道:「臣本不該僭越,只是還是想先問一句五殿下,這個時辰來給陛下請安,可是還有旁的事情?」定楷尷尬一笑,低頭答道:「臣只是來請安。」陳瑾壓低聲音道:「這個時節五殿下言語還是稍微留些心。早膳時娘娘也來過,前一刻還和陛下有說有笑的,只略提了提廣川郡的事情,陛下便雷霆震怒,還砸了一隻杯子,濺了娘娘一裙子的熱茶。」定楷微愣了愣,問道:「是麼?」陳瑾點頭道:「五殿下莫休臣多口。」定楷微笑道:「小王並非不識好歹賢愚之人,謝過陳翁呵護提點。」陳瑾眯著眼睛乾笑了兩聲,一步一點頭閃進了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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