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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權移開了眼睛,在枕邊小巧的翠葉金華膽瓶中,正斜斜插著一支大紅的松子山茶。他突然想起了張陸正的長子,去年四月的那場宮宴上,二十六歲的新科進士,襆頭上簪著一朵大紅芍藥,帶著少年意氣的笑容,飲盡了皇帝賜下的御酒。在他仰首舉杯的那一瞬間,自己心內竟隱隱生出了些許妒忌。穿紅袍,騎白馬,瓊林赴宴,御苑簪花。夾道的百姓歡呼,不是因為權勢,而是真心嘆服;樓頭的美人相招,不是為了纏頭,而是為了年少風流。他那時斷然不會想到,這錦繡前程會在一夜間化為風煙;獨生妹妹,也會在一夜間粉面成土。都是這般的好年紀,都是因為自己。那位張姑娘的模樣,想來跟眼前人也相差無多吧。只是不知這筆罪過,到頭來應該算到誰的頭上?

  定權從那枕函中摸出那隻符袋,交還給了阿寶。阿寶略略一驚,將它托到手中,突然渾身顫抖,不可止遏。定權嘆了口氣道:「這本就是已經給了你的,如今還是給你。你只要好生當你的顧孺人,不要再攪和別的事情,孤保你的平安。」

  這一對少年夫妻,在錦繡世界中一臥一跪,相對無言。皆還是亭亭春柳一般的身軀,頭髮烏得發綠,肌膚就像新鮮的苔紙。這本是鬼神都可饒恕的年紀,但是所謂情話,卻只能講到了這裡。有些承諾,有些願景,好比與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他們永遠沒有勇氣,也沒有福氣說出口。

  如是我聞,不可說,不可說。

  ☆、十年樹木

  靖寧二年九月廿七日的早朝,已是暫停了一次。然而兩日後秘書台接著傳諭省部,道聖躬違和,三十日的常參卻又取消了。聞道皇帝陛下在晏安宮中靜養,偏偏太子奉旨離開了宗正寺,駕返東宮後,也大病了一場,終日臥床。照著廿四日常朝上三司的審結奏報,齊王已是身犯大逆之罪,可是數日已過,除了府門口多站了幾個禁軍的將官,並未見皇帝下旨處分;連帶著犯官張陸正,也是好生生的坐在刑部大牢中,不過是叫人嚴加看守而已。

  一時之間,三省六部京中上下皆是一番難言的詭秘沉寂,誰也不願打破這來之不易的平穩局面。只有御史台幾個不知死活的言官,上奏或道張陸正突然翻供絕不合常理,如此結案疑處甚多。或道既是三司審定,陛下宜早日召部議處,以安天下之心。只是無論是替齊王喊冤,還是為太子出頭,所有的奏呈皆被留中,便如投石如泥塘,連半分回聲都沒有聽到。如是一來,明眼人皆已看清,皇帝陛下定是在等候著什麼消息。那消息將會如夏日傍晚的驚雷,破壞這一片沒有蟬嘶沒有鳥鳴的混沌天地,帶來耀睛奪目的電光,帶來振聾發聵的巨響,也帶來一場驚天暴雨。那消息究竟為何?眾人並不清楚,他們只知道,往北面看,便是長州,皇帝陛下在廿二日向那裡派出了敕使。

  十月朔當日,尚未交辰時,東面的天空仍是一片沉沉黑色。冬日清晨的朔風穿過檐角廊道,卷出了陣陣尖銳哨聲。殿外點點宮燈的火苗卻不為所動,就似仍在未央長夜中一般,在籠罩內安靜執著的跳躍。太子此時卻早已經穿戴整齊,恭立在了晏安宮外。執守的內臣輕輕開了殿門,向他搖了搖頭道:「殿下,陛下還未醒呢。」定權笑道:「不妨事,我便在此處等候。」那內臣想了想又道:「殿下既要等,便請到側殿中來,外頭這天寒地凍的,要叫陛下知道了,定會怪罪臣等失職失守。」定權微微笑道:「不必了,休要驚擾到了陛下。」那內臣悄悄嘆了口氣,只得折身返回了殿內。

  今日又是陳謹當值,看他進來,皺眉問道:「太子殿下今日又來了?」那內臣道:「是。」陳謹只是點了點頭,那內臣見他神色和氣,便悄聲問道:「陳翁,這陛下日日都說不見,連我這當臣下的,面上都覺得過不去,殿下卻還要日日過來。」陳謹哼道:「你這臉上又有什麼過不去的?」那內臣尷尬一笑道:「我只是看外頭冷,殿下這一站又是一二個時辰。這下次再傳話,能不能換個人出去……」陳謹瞪了他一眼,問道:「連太子殿下的金面你都不想見了,是不是想到內殿去侍奉陛下啊?」那內臣連忙跪倒連聲道:「臣不敢。」陳謹喝道:「滾!」看著那臣連滾帶爬的去了,兀自半晌才冷笑了一聲,自語道:「你自己定要討這個沒趣,我也沒有辦法。」

  待到東方漸白,皇帝終於醒了,陳謹扶他起身,笑問道:「陛下歇的可好?」悄悄打量了他一眼,才又道:「殿下一早就過來請安了。」皇帝點頭道:「知道了,叫他回去吧。」陳謹一面幫他穿鞋,一面賠笑道:「殿下卯時二刻就到了,連側殿都不肯進,就在外頭站了半日。」皇帝道:「你想說什麼?」陳謹笑道:「臣就是多兩句嘴,把外頭的事說給陛下聽聽。」皇帝披衣站起身來,道:「朕早就說過,叫他好好養著病,這幾日就不必過來了。你出去問問他,這話他聽不明白嗎?還是說,他無事可做,就又想得多了,以為朕故意說在說反話?」

  陳謹連忙跪倒回道:「陛下,這話臣絕不敢再說了,連著上回的事情,臣可就真是死罪了。」皇帝掩去了一個呵欠,道:「你不必隔三差五的在朕跟前說這些混帳話,太子果真就跟你有潑天的仇?還是誰叫了你這麼說的?」陳謹不由面色慘白,連連叩首道:「陛下聖明,臣實在是膽小,不敢再惹殿下生氣了。還求陛□恤開恩,另派個人去傳旨吧。」皇帝冷笑道:「你也不必害怕,朕還在,他不敢先拿了你怎麼樣。若是你擔心朕萬歲之後的事,不妨就跟王慎學學,讓太子也能叫你一聲阿公,不就成了?」說罷哈哈一笑,拂袖而去。一旁的小內侍見陳謹久跪不起,以為他是嚇呆了,趕忙上去相扶。一錯目,忽見陳謹面上神情詭異,倒似含笑一般,竟生生打了個寒噤。陳謹瞥他一眼,問道:「你怎麼了?」那小黃門笑道:「有些內急,陳翁莫怪。」陳謹點了點頭,道:「那你去吧,出去跟殿下說,陛下讓殿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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