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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思林從未見過太子用這般語氣同自己講話,一時呆愣,勉強叫了一聲:「殿下。」定權接著道:「孤想,屆時李明安必定是調不動你顧將軍的一兵一卒,沒準還會以身殉國,長州失守的罪責就可以順勢推到他的身上,就連陛下在內,誰都多說不出一句話來。你顧將軍的勢力,全天下這才看得清楚,陛下只能叫你再回長州,那時長州仍還是你的天下。張陸正這邊再一覆口,說是齊王指使嫁禍,陛下為保大局,不得不處置了齊王,連帶著李柏舟的案子也徹底了斷,今後也再沒有人敢提起來。舅舅,你這是一步步為孤謀劃得滴水不漏,孤是不是該好好地跟你道聲謝啊?」說罷便站起身來,作勢便要下拜,顧思林慌忙膝行了幾步,扶住他雙腿道:「殿下這是想要了老臣的命麼?」

  定權這一折騰,痛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勉強定神道:「顧將軍,論私情我是你的外甥,看著你這做舅舅的跪在這裡,那是大不應該的。可是論君臣,孤還是你的主君,你做臣下的做錯了事情,孤也難辭其咎。」顧思林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跟他解釋才好,只道:「殿下,萬般有罪,只在臣躬一人。殿下快請坐下,千萬不要傷了玉體。」

  定權被他扶著從新坐好,一面聽他催湯催水。望著他蒼老面容,心中唏噓,再多話語也說不出口。過了半晌才又問道:「舅舅,你告訴我,為何你當時便知道那件事情斷斷不是陛下所為?」見他低頭語塞,又道:「陛下今日問我,可知道自己有過幾個嫡親兄弟。舅舅,這話的意思你應該明白吧?你們都有事瞞著我,是母親的事情麼?」

  顧思林驚道:「陛下說了這話?」定權點頭道:「是。」此語一落,一室之內卻又是一片難堪靜默。

  ☆、大都耦國

  顧思林慢慢退了回去,一反常態,並不等太子發話,便自己坐了下來。無邊無垠的暗夜,沉沉地堆積在窗外,逼迫著廳內幾點搖晃的燈燭,便如同瀚海中的孤舟一般。若是站在長州城頭,此刻還可以聽見敲擊金柝的聲音,看到營中的萬點軍火,那種別樣的繁華,能夠讓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北地的長風朗朗颯颯,一鼓作氣,從雁山之北襲來,那風中帶著草場,沙土和戰馬的氣味,在那下面,還隱隱氤氳著一線微酸微腥,除了他,誰也聞不出來。那是鮮血的味道,來自虜寇,也來自帳中這些負羽從軍的大好兒郎。大戰過後,當戰士和敵人的屍體被分開移走,他們的鮮血卻早已混流,一同深深滲入戰場的沙土和草根下,在某一個風起的日子,再被裹挾著送回數百里外的長州城頭。如果那風再積存得厚些,能夠吹過長州,吹過承州,吹進關內,這些埋骨塞外的將士們或者就可以回家一看,看看他們滿頭白髮的高堂,看看他們新婚紅顏的妻子,看看他們總角稚弱的嬌兒。

  京城中不會有那樣的風,能夠穿越絕壁荒漠,送來萬里之外的氣息。京城中的風,只能揚起弱柳,翻動華蓋,將飄零的落花送入御溝。只有想像自己的戰麾被那長風獵獵振起,想像自己的眼前是城下的驕兵悍將,厲馬金戈,顧思林的心才能稍稍平靜下來。然而當他睜開了眼睛,面前還只是那四五盞孤燈,燈下太子無語打量著自己,那樣眼神就同他的母親一模一樣。

  這實在是兩張太過肖似的面龐,玉碾就,雪堆成,眉目如畫,眼波如流。所以當時那個方及笄的少女,當和風吹動她澹澹碧色輕衫時,當春陽耀亮她眉間兩頰新鮮的鵝黃時;有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不禁投過了驚鴻一瞥的目光,那其中滿是無法壓抑的驚喜和艷慕。顧思林記得如此清楚,那真的半分都無關乎她顯赫的家世,而純粹只是給佳人的禮讚。

  十七歲的寧王殿下,名鑒,上之三子,貴妃陳氏所出,與顧玉山的獨子私交甚篤。

  這實在是兩張太過肖似的臉龐,所以才讓當今的皇帝陛下多銜恨了這麼許多年。

  一樣含疑抱怨的目光,在二十年後,又從自己另一個至親的眼中投了過來。二十年,不夠滄海移為桑田,卻能將人心煉做鐵石,讓摯友翻成仇讎,把最真誠的誓言化為最拙劣的笑話。那時候,站在南山巔上,從來不會想到今天竟會是這樣,如果雨落真能上天,江海真能逆流,自己會否重新再選擇一次?如果當初讓妹妹嫁給她心愛的那個人,顧家是否也一樣能夠將他扶上儲君的寶座,讓妹妹也一樣能夠從王妃,成為太子妃,成為皇后,最後成為太后?如果是那樣,他們的太子會不會從落地起就受到萬般寵愛,成為真正的天之驕子;而不是帶著一身傷痕,在深夜裡狼狽的坐在此處,小心翼翼地斡旋於君臣之間?如果是那樣,這天下會不會真的便能夠君有禮,臣盡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果是那樣,顧氏的榮華,是不是也能和蕭氏的江山一樣久長?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

  顧思林終於開了口:「殿下本應該有個嫡親哥哥的。」定權的目光突然灼灼的投向了顧思林,面色卻突然白得駭人。顧思林不敢去看他,低聲道:「先皇后嫁入寧王府的第二年,肅王也悄悄納了個侍婢,雖然沒有給她側妃的名份,卻有系臂之寵。」定權不知他究竟要說什麼,一時只覺背上的傷,無論動與不動都是痛得發僵,心中也莫名煩躁起來,想開口催促,卻又硬生生按捺了下去。隔了良久才聽顧思林接著說道:「先皇后在室時,素來與她最親善,同行同止,如姊妹一般,最後卻並沒有把她列在隨嫁的侍媵當中。直到一年之後,我才明白了其中的緣故。」定權愣了半晌,方將這兩句話的因果關聯在了一起,一股懼意隱隱從心底的最深處升騰了起來,不安地向前挪了挪身子,顫聲問道:「皇后……母親緣何要這麼做?」顧思林卻並沒有答他的話,低頭道:「皇初四年的元月,寧王妃有娠。這於寧王是錦上添花的喜事,因為到三月里,先帝就囚了肅王,雖然還沒有旨意,可是天下人都知道,將來的太子必定是寧王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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